閱讀當然是私密的事,與他人無涉,只與自己有關,雖常形容那是作者與讀者交會對話的時光,但書寫者通常不會知道讀者從中拿了多少,無法也不應該即時回應,樂趣留給別人,反駁抗辯或感動心悸這種事是讀者的報酬,領受文學有時是一個人與他的靈魂討價還價的過程,「他者」暫時隱身,溶化成文章中的我(尤其散文或第一人稱著述的小說),「我」彷彿有了複身,敏捷的爬上堤防,在海岸的邊際上,隨時可以決定遠揚或退守。走吧!都來了,但怎麼走、走多遠、去哪裡、為什麼來、然後呢?我與我免不了的多話,我真的能理解文章中的我嗎?我要帶我去哪裡?一路下來難免過於刺激與疲憊,但很過癮,無所不能的暢談在真實世界太難,讀書卻可以。而我的靈魂非常煩,所以需要更多更多的文字,不可能饜足的惡性循環,為什麼閱讀,我想是因為太過貪心的緣故,我想要有人陪我一起散步。
簡媜《陪我散步吧》是一本被冷落的書,默默的上市,沒有任何宣傳,不曾辦過任何活動,卻成為近年來我常翻讀的簡媜作品,心煩意亂時,隨手往架上ㄧ抽,翻到哪頁讀哪段,我需要意志堅強的大地之母,在我碎掉時,她可以把我撿起來,移轉至芒花盛開的河畔,等著艾西斯女神把我的肉身拼湊回來。
「要去尋找能與我匹配的人生。」十五歲的少女矢志要到台北讀書時她是這麼告訴自己的,如坎伯《千面英雄》啟動的英雄之旅,這一路創作數十年,她也的確從沒懈怠,「一個優異作家養壯自己的秘訣只靠兩個字:意志。」「筆,足以與『死』打成平手。」滋~滋⋯⋯這文字帶電,燒得心中某些死去的部分活過來,刺痛焦味,文學並不柔弱,尤其女性。通常能抓住我的都是這種狠勁(正能量、心靈雞湯或是晨間劇那種我不行,會讓人越看越委靡)。全書寫他人時溫暖,如織給讀者的情話,但寫到自己都咬著牙,不認輸,骨頭硬的很。我也曾是一個十五歲離家到台北闖蕩的少女,今日重新踏上高中時流連忘返的街道,已找不回那位ㄧ無所懼的年輕人背影,是有點想念她,但絕不想重來一遍,至於,有沒有活成自己想要的人生呢?如果說職業或頭銜嘛,是完全沒有,但至少不討厭自己,還算是一個神願意賞賜聖筊的人吧?
她說散文應是作家「理想我」的追求。當一本書結束,作者歸零,復歸於無,一無所有,書航向世界去尋找與它印合的心。「作家生命只能葬在讀者眼裡,我們是活著就親手把部分自己送進靈骨塔的那種人。」這段話使我動容,倘若每個字都是靈魂的碎片,閱讀的時間中,能溝通的也就只有靈魂,又或者,理性一點的詞,叫做心靈。
32條散步道,我最常陪「她」走的有三條:
1青春成長的寫作之路;2月光下的讀者之路;3散步到芒花深處。
散步是隨性的事,念頭雖景緻浮現,堤岸水流藍天浮雲,不用刻意理解,領會的也許是早就知道的事,因為早就知道卻沒有做到而幡然醒悟,「手不想動時,腳要行走,腳不想走時,手要揮動。」如果「理想我」是人類寄放在高處雲端的某種精神載體,散步的時候就是傳輸線接通的期間吧,天上有仁慈的雞婆神路過,發現天堂人間暫時開啟熱點,遂偷偷植入釣魚app和藍眼淚程式(這神大概是海明威變的),叫人突然想拿起釣竿去勾釣什麼東西回來:「我是誰?」「我想要一個什麼樣的人生?」「你能寫嗎?」「你後悔嗎?」「你如果沒有成為你想要的那個你?」「你還對這個世界感到好奇嗎?」「我,想活下去嗎?」「有多想?」又或者可能會換到悲傷的答案,那「為什麼不想?」一種餌釣起一隻怪物,每隻怪物都有尖銳的牙齒,每隻都想咬人,但被咬過的傷口會流出月光般的藍眼淚,未來機器人(可能就是天使)會將眼淚一一收割,存進每個人專屬的記憶深海中,成為幽暗海域絕無僅有的瑰麗光芒。
「即使眼前芒草荒涼、狼群出沒,也沒有什麼好怕,說穿了,只不過是有去無回的人生。」她把戰鬥的令牌縫在身上,你(我)是否願意也領一個回來?
還有一條路,但只能靜靜地走,不作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