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半月前。
Victton下午三點從實驗室出來,坐在沙發上拿起手機就看見一通未接來電,打來的人是Govan。
「Govan?那個傢伙…」
Victton不由得想起他們認識的經過。一般人不會這樣認識,那是年初冬天的一場追撞車禍。事發的時候,Victton正開著他鮮豔藍色跑車在離開首都不遠的高速公路上往南。
疑似是最前台的紅色小轎車為了禮讓從交流道以高速搶入主線道的另一輛車,而在匯車口附近減速,但跟在它後方的黑色車輛不但沒有減速還加速衝撞上去,使得跟在其後的另一車輛不知情而跟著高速前進,三台車瞬間撞成一團。車速很快,時間很短,Victton聽見撞擊聲,在差一點撞上的時候,突然的緊急減速並剎車停住,Victton沒有跟著向前撞,但卻讓後方的白色休旅車沒有選擇地直接撞上自己,還好對方車即時反應,除了兩部車稍嫌熱烈的親在一起,沒什麼大礙。
Victton在確認自己被撞以後,即刻下車一邊電話求援一邊跑向前三台車查看,跟在後方撞他的車主Govan在車輛事故警示系統自動啓動後,見狀也衝下車向前車跑去。最嚴重的是前面兩輛車,紅色的車主是位母親,由於前座不允許七歲以下的孩童,四個孩子一起坐在後座,但只有兩個比較大孩子的繫了安全帶。
Victton把頭撞得滿是鮮血的孩子抱出來的時候,看見穿著醫生制服外套的Govan在後方跟上,直接把孩子放到紅色車前方馬路,交給他處理,又再進車內抱出另一個,讓兩個孩子都平躺在路上,其中一個左側大腦有嚴重的出血,另一個可能撞斷了胸骨,二個孩子的四肢和身體各處也都有大小不一的損傷,其中一個意識不清,這兩個孩子必須立即送醫。還好救護車很快出現,Govan跟兩個孩子上救護車的時候,救護人員正在處置紅色車裡的其他人,Victton則在對肇事車主進行急救,看來是喝了酒昏迷卻半自動駕駛,不知什麼神智不清的念頭竟然加速衝撞。等救難的人員都上了車,最後Victton載了傷勢較輕第三位追撞者到醫院治療。
Victton到醫院的時候,正聽見Govan和急診醫生補述兩個孩子事發到醫院之間過程處理的詳細狀況,看起來其中一個是傷到了語言區。Victton一邊聽,一邊打量Govan。Govan說完,在年輕醫生的詢問之下,接著分析大腦撞撃的孩子如果手術順利,可能的幾種預後情況和可以施加的後續處置,Victton已經很久沒聽見這麼流利精熟又簡單扼要的術語使用,對照他的制服代表的身份,是個貨真價實的厲害醫生。
「語言預後最好情況機率有多高?」Victton問。
「你聽得懂?」
「你以為只有你是醫生?」
「左腦有被尖銳物割傷,布洛卡周圍切到的深度不淺,也有傷到弓狀束。不過考慮到年紀這麼小,發展出右腦代替功能的可能性高,復健後行為層面的表現還很難說,可以先保持樂觀。」
「你在哪家醫院?」
想起Victton在現場正確快速的行動反應,Govan問他。
「以前就在這裡,南區分院。後來不做了。」
「為什麼?」
「說來話長。」
「嗯,我之前在中央本院。」
「為什麼跑到金色森林去?」Victton望著他制服上的院徽。
「說來話長。」
「撞車的時候在做什麼?」
「睡著了,才做完一個八小時的手術。」
「抱歉,把你叫醒。」
「警察把你的車帶來了。」Victton指著走進來的幾位交通車故處理警員。
「怎麼樣,我們車沒跟他們撞一起,要分開兩案嗎?」
「怎麼可能,我們會撞不就因為他們?不分案,看他們要怎麼解決。」
「不過,你的車怎樣可以先告訴我。」
Govan留了聯絡電話給Victton,Victton卻特意不向Govan介紹自己,當然另一方面的原因是,反正對方也沒問。接著二人分別與二位交警人員進行簡單筆錄,急救的情況醫院記錄上都有,而事件發生經過全程高速公路都有錄影,兩個人在對醫院記錄與影片再次確認後,在個人資料上簽名,就各自牽車離開了。倒是Victton在Govan簽名的時候,偷望了資料一眼,原來他是金色森林醫院的院長。
★
Victton再次見到Govan是在三個星期以後的事故調解會議,這種會議的用意在於讓雙方當事人在正式上法庭前先達成和解或達到某種共識,這對於肇事方在審理判決上較為有利。Govan幾乎在開始時間的前一刻才走進會議間,淺藍襯衫外面套著黑色合身的毛料大衣,與前方的調解員確認身份後,他拿了資料走到Victton的旁邊直接坐下,完全沒有脫下外套的意思。
會議開始,兩方人對坐,由調解員簡述事件相關內容,並說明車禍造成的人員傷況與各方實際損失,肇事者坐在另外一方表明自己受傷嚴重,由其在旁的律師代表申辯,除了一開始的形式上看似真誠的道歉,後續所提及的內容都在替自己的罪行狡辯,並把焦點放在強行進入主線道的那輛車未減速,以及孩童未依照規定乘車的內容上。Govan坐在位子上,快速的翻完資料,不等律師講完話,直接就站起來對肇事者大聲怒斥。
「就算是切入主線道的車輛未減速,但事實證明它並未超速。就算孩子們因為沒有綁上安全帶而加重了受傷的程度,但這些都不能減少這是因為,你——個人的錯誤,而造成這場事故。你改裝了車輛拿掉酒精偵測的功能,喝了酒並卻以半自動駕駛的狀態開在高速公路上,自己受了酒精的影響而不自知,在應該踩剎車的時候踏了油門,導致了這整場車禍。」
「聽好,就算人類生命的本質是如此荒謬,能夠任由你胡作非為的,也只有你個人自己的生命而已。對於其他人,你沒有任何權利。而這個事件,沒有證據顯示你有任何可以脫罪的理由。我不知道你除了謙卑的乞求在場人士的諒解之外,還有什麼更多可以說的。如果有,就去跟法官說吧。」
Govan拿著整疊資料往桌上一丟。說完,並冷淡的轉向律師。
「你用如此敷淺的內容替這樣的爛人辯解,可悲至極。」
「我不和解。」
語畢,Govan對調解人直接宣告。然後轉頭向旁邊的Victton快速小聲的說話。
「說你不和解。」
「我不和解。」
「我們走。」
Victton隨手拿起長風衣跟著Govan走出調解會議,突然覺得一陣爽快。
「你做人處世都這德行?」
「你還沒告訴我你的車怎麼樣了。 」
「我的車很好。」
「多少錢?」
「不等判決出來再算嗎?」Victton故意笑笑的說著。
「不用對判決抱持什麼期待。法庭很可能簡化案件,把我們兩部車另外分案,到時候我們還是得自己和解。」
「既然你知道幹嘛不一開始就分案?」
「圖一個罵人的機會?」
「請我吃頓飯好。走,我帶路。」
★
兩個人走進南區法院附近的某家東方料裡。Govan解開扣子脫下外套掛在椅背上,拉開椅子坐下。Victton在對面望著他,這個穿著平整襯衫的白人男性,年齡估計剛過四十,不論長相身材還是散發出來的氣勢,而且這個年紀就當上院長,顯然相當優秀。服務人員此時送上了一壺茶水和杯子,Victton便幫兩人倒起茶水來。Govan拿起杯子喝了幾口,才開始打量起眼前這位氣質蕭灑的漂亮男人,黑色的薄織毛衣中央有如潑墨般的張狂色彩,這個人看起來十足就像他的車,而且,嗯,一定很風流。
「幾歲了?」
「三十五。」
「現在做什麼?」
「做研究。」
Govan有點不可置信的看他一眼。
「哪方面的?」
「基因。Hassodolff,聽過這個名字?」
「剛好有。」
「你聽過的是我,還是我父親?」
「不知道。」
「記得內容嗎?」
「在基因療法上,黃人與白人沒有差別。」
「很好,那是我。」
「你做基因療法?」
「我做種族歧視,用實證的方法。我的研究都很純粹。」
「你在哪做?」
「首都大學。」
其間兩個人點了合菜,白米飯,又繼續聊。菜一道道上來,對話沒有間斷過。
「你回學校去了。」
「為什麼不當醫生?」
「你為什麼當醫生?」
Victton一臉笑容望向Govan,Govan不懂他的問題。
「你剛剛說了,人類生命的本質是如此荒謬。」
「死亡一樣荒謬。」
「這算不上回答。」
「我試圖讓它們不那麼荒謬。」
「我給了很多人第二次生命的機會,在精確掌握所有變項規則之後,生命變得如我所能控制。」
「生命為什麼荒謬?」
「生命從何而來?你以為你說得出答案。你當醫生,你說精卵結合就是生命的誕生,但精卵為何得以結合?最基本的,細胞為什麼分裂?你說為了生長、修補、汰換,所有生化原理你一淸二楚,但那是生命維持的機制,不是生命發生的原因,你說這些生命程序都寫在基因裡,生命是先驗的,本質就是為了存活。但你見過癌細胞的成長如此頑強猛烈,宛如生命有另外一個意志在自我毀滅。細胞為什麼癌化?複製為何無法抑制?你說因為基因發生突變。那麼為什麼基因會突變,你說可能因為接觸到物理性或化學性的致癌因子,可能因為病毒侵入誘發,可能因為自然老化。但你見過那麼多年輕腦瘤的孩子,他們沒有這些因素,你說那些是偶發性的,人類群體本來就有一定的機率如此。但他們為何無辜生來受罪,他們為何生來即面臨死亡?你回答生命本來如是。但你難道回答了答案嗎?」
「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對抗的究竟是什麼。」
Victton在此刻發現Govan的氣息裡帶著乾淨的憂傷,那就像靈魂天生的顏色。但這個男人活著的姿態相當令人著迷。
「荒謬之意在於你無從分析因果。」
「對。正確的因果代表有理,無理即是荒謬。」
「意圖控制生命到頭來也不過就是自我安慰一場。」
「不失為一種應對生命方式。」
「換你回答了。」
「你猜我哪一科醫生?」
「婦產科。」
聽見答案Victton流露出喜悅的笑容,眼前聰明的男人比女人更討人喜歡。
「怎麼知道的?」
「你喜歡女人。」
「你不喜歡?」
「不感興趣。」
「我喜歡的是小孩。」
Victton瞇起眼睛,臉色變得非常柔和,像是想起了什麼美好的事物。在短暫維持美好的表情之後,轉換了語氣。
「我以為我接他們一個一個平安來到世上,能帶給他們生命最初的祝福,卻發現原來很多的生命在一開始就不被祝福。我帶領他們出生,卻無力支持他們的人生。這個集體病態的社會,不是醫生能治的。」
「這個國度,悲慘的不是貧窮,而是混血。那些母親不是被強暴懷孕就是未婚懷孕被遺棄。人生而平等在這個國家從來都是紙上文辭。」
「混血兒就是雜種。」
Victton模仿了那種說辭。
「但混血不是罪過,生為女人也沒有錯,只是白人不要她們,黃人也不要。」
「她們一直被當成”妓女”。美麗成為永恆的詛咒。」
「妓女。」
Govan想起了金色森林醫院裡Mayer那個混蛋醫生跟他說的話,當他提起Reyna的時候,Mayer流露出理所當然的輕蔑和傲慢,那個人對自己的劣性沒有絲毫的自覺。
「⋯你知道吧,她是個混血兒,沒有人要。要是她願意好好的服侍我,我也是會疼愛她的,看她要錢還是什麼漂亮的東西。在金色森林這麼封閉無聊的地方,幹嘛不好好相處。幾個醫生也挺喜歡她的,特別漂亮嘛,老院長那時候看起來也對她很有意思。她要嘛都接受,要嘛至少選一個,日子都會好過很多。但她,我告訴你,她就是自尊心太高,嫌我們這種困在鄉下的醫生不長進,院長大概是嫌太老了。那天她被帶進院長室,要是她配合一點,開心一點,不要一直尖叫,院長也不會一下子氣到心臟病發就這麼去了。她自己搞成這樣,還裝作一副可憐兮兮的樣子⋯」
「人類心理的本質同樣回應你關於生命的荒謬。」
Victton的言語喚醒了沉在回憶的Govan。
「我們醫院裡有一個這樣的女孩,差點被某個無賴醫生非禮。」
「然後?」
「她咬了那個意圖不軌的傢伙。」
Victton聽見直接笑了出來。Govan稍微簡述了Reyna在醫院的遭遇,Mayer被他調走的事情,以及老院長意圖侵犯她的事。
「事發的時候,她在院長室裡拼命尖叫,但整個醫院的人卻都像耳聾了一樣…」
「事情一定會再發生,等你走了,又來了別人。」
「究竟為什麼?」
「本來人類利用自己的優勢就是天性,彼此相互利用也是天性。混血就是漂亮。利用自己的身體美貌作為交換爬到上層,無可厚非也合情合理。你看那些個明星,名模,還有社交名媛。人們表面上稱讚羨慕,暗地裏鄙視將她們醜化。連帶使得所有混血兒都被視為同類。」
「那種女人就是拿來幹的。」
Victton幽幽的做出那種輕蔑的口吻。
「只能認命?」
「除非找到對象結婚。她們也想要,只是很難,被玩弄欺騙的居多。」
「那你做研究,能幫助什麼?」
「這是第一步。先把所有的事實證據都做出來。」
「混血兒被歧視的根本在於,黃人跟白人都支持種族隔離,各自以為優秀,但種族優勢根本不存在,黃人跟白人基因的生存能力沒有任何的不同。愚蠢和自負的程度也沒什麼不同。」
「不過,你怎麼說黃人的基因對部分過敏原產生嚴重的反應?」
「你以為這是真的還是被塑造出來的效果?這世界充斥著謊言。過敏真正致死的有多少比例?白人難道沒有?免疫技術普遍而多元,不做而已,有人從中作梗而已。」
「白人的族群智能平均值高?」
「白人丈著族群智能平均值高,再加上混血兒膚色多如白人,認為自己是強勢基因。不過,黃人也丈著自身基因的變異性大,二個的極端值人數皆較白人多。」
「數據現實的確是這樣,沒錯。」
「但黃人的平均值為何比較低?」
「白人為了維持族群優勢,致力於投注白人學校的教育資源。」
「但黃人呢?優秀而掌握權勢的那端的黃人不斷宣稱社會整體對劣勢黃人的歧視,藉此而獲得更多資源,但獲得的資源最後卻是加惠了原本就在優勢的那端人,他們利用自己的族群裡的弱勢掙奪資源,但回頭照顧他們了嗎?從來沒有。」
「具體來說像是什麼?」
「圖書館。表面上看起來黃人在黃人社區普遍的設立圖書館,但真正有機會使用圖書館資源的黃人,仍然還是在一定社會階級之上的人。網路學習資源也是⋯」
「這是黃人的策略,不斷提升族群內中上階層的實力,去與白人相抗衡。至於下階層墮落到什麼層次,根本不是他們在意的。」
「所以智能差異背後的真相是什麼?教育資源分配不均的結果而已。」
「你做研究應該碰到不少阻礙。」
「嗯,二方的保守勢力都很強。」
「需要醫院方面的資源協助再聯絡我。」
Victton點了頭,接下了心意。吃完飯,Victton隨興的問了一句。
「你最近一次笑是什麼時候?」
「笑?」
「發生讓你笑的事情。」
「嗯。」
「剛說的那個女孩,曾經被我痛罵一頓。那時候我剛調職,不知道她和那個醫生的事,她個案報告亂寫,我罵她不讓那個醫生指導。她對我大叫說死也不會去找那個人,然後就跑出去了。我回到院長室,從窗外看到她正在對著某一棵樹激動的說話,完全無厘頭。」
「她站在樹前比手畫腳,越說越氣,就自己對著空氣拳打腳踢,樣子很有趣。我猜她是在抱怨我。雖然後來她在我面前講話都戰戰兢兢,我這次臨走的時候,她也非常充分的跟我敬禮,但我實在很難不想到她那時候氣我的樣子⋯」
Govan說著不經意露出了淺淺的笑容。
「她是個好女孩。」
「幾歲了?」
「大概二十六、七吧。」
Victton想像著畫面,跟隨Govan語境笑了笑,二個人起身準備離開。臨別前,Govan多問了一句。
「有興趣認識嗎,介紹那個女孩給你?」
「為什麼?」
「你是混血兒,不是嗎?」
Victton非常滿意的笑了起來。
「謝謝,但我不打算找女人生孩子。」
★
後來的日子,Victton不是沒有想過要與Govan聯絡,他查了Govan的經歷和一些私人的評價,網路上排滿近幾年與開發商合作進行精密手術成功的報導,說他大概是全國最厲害的外科醫生一點都不違過,特別的專長是開心與動腦。Victton很清楚這樣一個人,沒重要事去找他,他是不會理人的。Victton就這樣把他放著,偶爾想起與他的對話,偶爾想或許哪天再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