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後嬰兒潮世代的人們,大概多少都對美國大陸有著夢想一般的想像,那是20世紀60~80年代最令人嚮往的國度吧,不論是去留學、移民,美國夢是美麗飽滿的理想去處,特別是紐約,就像顆大蘋果,人人都想要咬一口。
陳昇在1997年的《六月》專輯裡,收錄了〈老嬉皮〉這首歌,或許是他作品中第一首以亞洲以外的城市為背景的歌,而且還遠赴遙遠的西半球,在紐約街頭拍攝了MV,算是為他未來行走世界的旅程跨出了第一步。然而這首〈老嬉皮〉,顯然不只是一首單純的旅行記錄歌曲,可以明顯聽出歌中有一位對話的人物:
走在異鄉午夜陌生的街道 你低著頭微笑著說
百老匯街不懂遊子的心情 不如歸去 多年以後
你要尋找最美的天堂 只是那裡是候鳥的去向
藏在心底的情歌不斷的翻唱 忘了臉上堆滿了風霜
迷途的候鳥啊不忍呼喚 我很堅強 Don't wanna go home
先說MV畫面,當中穿插了大量的紐約街景、地鐵等鏡頭,與一般人們所見的紐約沒有兩樣,倒是少了著名的自由女神、帝國大廈等「地標」,傳遞出如同在地人而非觀光客的視角,並為這些街道景物套上昏黃的濾鏡,多了一份懷舊的色調,也為歌中故事鋪陳了濃厚的氣氛。[註1]
如同歌詞中「異鄉」「遊子」等詞彙所表達的,這是描寫一位長居紐約的東方人的故事,為了尋找「最美的天堂」而來到紐約,卻只能成為「候鳥」或「遊子」,再怎麼身處其中,此地終究無法成為故鄉:
New York city's just not my home town 只是那裡是遊子的去向
藏在心底的情歌不斷的翻唱 走在西風中掩住了臉龐
走在異鄉午夜陌生的街道 I want a hug I wanna go home
歌曲唱到這裡,彷彿要代替故事主角發出一些內心的呼喚,帶著些許「有家歸不得」的感傷,以及對生命無常的感慨。說來有些蒼涼,但其實更多的是飽經世事後的豁達吧。
這首〈老嬉皮〉裡,沒有明確的「嬉皮」形象,然而他正是描寫一位被歌手張艾嘉稱為「中國最後一位老嬉皮」的作家張北海先生。原名張文藝的他,1949年與家人從北京來到台灣,在台北度過了成長的歲月,1962年前往美國加州讀書,此後一直在美國飄移,1971年進入紐約聯合國總部工作,直到退休。在美國期間他開始寫作,
陸續出版《海外夢覺》、《人在紐約》、《美國˙美國》、《紐約傳真》等書,深刻勾勒著東方人眼中的美國觀察,可說是紐約華人的代表作家之一。[註2]
我並不明確知道陳昇為何去紐約探訪這位前輩作家,或許張北海是陳昇嚮往的漂泊異鄉形象吧?(另一個比較簡單的線索是,張北海正是張艾嘉的親叔叔,或許她曾為陳昇引見。)然而這場跨時空的相會,應該深刻打動陳昇的靈魂,使陳昇思考在「流浪」「漂泊」與「異鄉遊子」之間的幽微情緒,並且,促使他為張北海這樣的「準紐約人」,通過歌曲寫下既深刻又抽離的異鄉人身影。
而我認為最畫龍點睛的,應該是歌曲最這幾句歌詞:
訝異你說走了半生的路程 卻夢想醉臥在包厘(Bowery)街頭
然而幼稚的我應該明瞭你 只想吃口道地的炒河粉
這位超過半生都在美國大陸生活的老嬉皮,嘴上灑脫地說著想醉臥在紐約城中心的Bowery街頭,將美國夢想緊緊擁抱在心頭,即使臉上堆積著滿臉的風霜,仍任性地說著「我很堅強/Don't wanna go home.」,但還是被來自台灣的小伙子陳昇看穿了心事,「只想吃口道地的炒河粉」。
炒河粉是紐約道地的中國菜之一,雖然是廣東菜色,卻也象徵著移民美國的中國人心裡,最深切的思鄉之情。因此,這位漂泊灑脫的老嬉皮,臉上也難掩某些掩藏不住的異鄉人心境。或許張北海與陳昇,真的去了中國餐館吃了炒河粉,還配上高梁酒,那樣的夜晚肯定叫人沈醉,迴盪在心裡許久。
〈老嬉皮〉這首歌,大致是在這樣的情調之上所寫成的歌,因此雖然節奏並不沈重,但搭配上陳昇悠揚的口琴聲,確實頗有他鄉遇故知的獨特感受,紐約雖是遙遠的異國,卻又令人感到有些溫暖。
也是從這首歌開始──除了既陌生又熟悉的中國──陳昇展開了更寬廣的旅行腳步,並且將世界許多角落的風景寫入歌中,成為另一種人們熟悉的旅行歌手形象。而紐約的印象,也將出現在他隔年專輯的另一首歌中,但,那又是另一個故事了。
[註1]
這支MV中,另一部份則是在台北市的敦南誠品地下室拍攝,當時陳昇也在這個空間裡,搭配一個畫展辦了場演場會,猜想MV是同一時間拍攝的。2020年5月敦南誠品席燈前一晚,陳昇也在這裡用歌聲道別,他與敦南誠品的淵源實在滿多的。同時,這場1997年在誠品的演唱會,也是筆者第一次現場聆聽的陳昇演出,值得紀念。
[註2]
張北海在2000年出版的長篇小說《俠隱》,遊走在中國與美國文化之間,也將童年故鄉的北京以小說再現。這部小說在2018年被中國導演姜文改編為電影《邪不壓正》,為其「北洋三部曲」之終篇,隨著電影上映,張北海也因此受到較多中國讀者的關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