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皓和陸琛選在一個下著大雨的晚上出動了。為不顯張揚,他們撐高了外套遮雨,心中奇怪著今年冬天的水氣怎會如此豐沛。
陸琛帶著他鬼鬼祟祟地摸到了一處民宅的後門,並示意他蹲低。
見裡面很是熱鬧,程皓才發覺這裡是間國小安親班。幾個看起來不過六、七歲的孩子,每人兩手各抓了一塊車輪餅,嘴裡也塞得滿滿的。他們笑著鬧著,程皓竟也看出神了,唇邊漾起淡淡的笑意。
「你看到那人了嗎?」陸琛瘦骨嶙峋的手抬起,指向屋內一長相斯文的青年。「看到了嗎?」
程皓注意到他的手在半空中微微顫動著,他趕忙抓住並使勁壓下。
「他就是何容止。」陸琛一邊介紹,一邊旋開汽油桶的蓋子。「如果可以,我真希望可以直接一刀捅死他。」
程皓不懂為何眼前這人竟表現出更甚於自己的仇恨。「你瘋了!裡面還有這麼多孩子!」他搶過陸琛手中點起的打火機。
「我們今天是來殺人的,你要有點覺悟。」陸琛被他緊張的模樣逗笑了,後又倏地轉變臉色,從褲袋裡拿出一盒火柴。「但我們倒是可以祈禱這業火不要波及無辜的人。」
程皓情急之下用力地推了陸琛一把,試圖阻止他瘋狂的行徑,怎知汽油桶也跟著翻灑在地。
透明的液體伴隨著刺鼻的香味迅速擴散,屋內的人們很快就察覺到不對勁。
他趕忙拖起陸琛半倒的身子,又將汽油桶一併提著,往巷子的暗處躲去。
「何容止出來了。」陸琛不顧行蹤,大膽地往那方向張望。「他出來了,我要殺了他!」
程皓沒料到陸琛懷裡還能掏出一柄折疊刀,事態遠超出他的想像與控制範圍。無奈,他只能將剩下的汽油潑向對方,燃起打火機,步步逼近。
「你、你瘋了嗎?」陸琛嚇得刀都丟了,一屁股坐到了垃圾堆。「你不是要替你前女友報仇嗎?」
「我想的是,我們拿個布袋把它蓋住,然後痛揍一頓。」
「他的傷會好,你的呢?」陸琛反譏道。「你的仇恨太幼稚了,難怪你前女友寧願和強暴她的人在一起!」
打火機在程皓手中一明一滅,喀嚓喀擦地聽起來像是倒計時。「你想,你帶著一身的火衝過去砍他其實挺划算。」他不緊不慢的語氣,讓陸琛一陣毛骨悚然。
「你別靠近我!」
喪家之犬這四個字從書面跳脫到現實,可真是血淋淋地。「別緊張,聽我說完⋯⋯」程皓笑著嘆了口氣。「能為他們省下火化的費用,那你也說得上是功過相抵了吧?」
陸琛瞪大了他那雙三白眼,迅速撿起刀往程皓刺過去。
程皓沒算到這一步,下意識地抬手擋刀——掌心傳來切骨的痛楚,他定睛一看,從手背穿出的刀尖還在臉上劃下了一道深深的口子。
「你想比我更瘋?你瘋不過我的!」陸琛厲聲怒吼,終於吸引了何容止那家人的注意。「我要殺了他,也會殺了你!」他轉向那群人奔來的方向,還不忘惡狠狠地威脅程皓。
程皓孤注一擲地將打火機往陸琛扔去——他原是這麼想,卻沒曾想傷口帶來的痛楚竟會讓他一時失了力。
陸琛注意到身後的動靜,下意識地回頭——而正是因為這短暫停頓,讓他被附近巡查的警員與何容止一家制服。
他的下巴重重地磕在柏油地上,一聲清脆的喀拉穿透人群傳到程浩耳裡。頃刻間,暗紅色鮮血自陸琛的口鼻噴出,他原本猙獰的表情也變得痛苦萬分。
程浩一動不動地站起身,一名女警快步走來,查看他的傷勢。
「弟弟啊,你有沒有怎樣?」她殷切地問著。「剛剛發生什麼事了?」
程浩心想,人類果然是先入為主的視覺動物。既然對方都誤會了,那他也不好意思放棄這個脫罪的機會,將就著把戲演到底吧。
「我看他在那邊鬼鬼祟祟地,還提著桶汽油。」他將傷處捂在胸口,血跡迅速地在單薄的白色襯衣上渲染開。「本來想偷偷報警,可是我忘記我的手機沒開勿擾,撥號的聲音被發現了。他衝過來時我還想趁機搶他的汽油,可是⋯⋯」程浩話說到一半,忍不住倒吸了口氣。
似乎是神佛在冥冥中動了怒,懲罰著他的不老實,傷口稍微一碰到襯衫的布料就傳來鑽心刺骨的痛。
女警神情複雜地望著眼前的少年。「你和他什麼關係?」
程浩知道自己不能逃避問答,也不宜再多嘴。「朋友,他是我樂團裡的鍵盤手。」他誠實以對,沒有半分猶豫。
「我知道了,待會可能還是要請你到警局做一下筆錄。」女警點了點頭,隨即招手讓人過來幫他處理傷口。「不要一直碰著傷口,會細菌感染的。」她叮囑道。
「好的⋯⋯」
程浩知道自己剛才的表現太刻意、太急切,懊悔地咬了咬牙。
不遠處被警察壓制在地的陸琛安靜地待著,眼神恍惚,不知是在想什麼或是什麼也沒在想。程浩看著女警和那邊的同事們交頭接耳,心臟砰砰跳著,連傷口被上了消毒液都沒喊痛。
「你很勇敢喔,這麼大的傷口就算是叔叔我也——」
話音未落,陸琛突然發狂地大吼大叫,急欲掙脫束縛。
「遇到這種瘋子,你也倒霉啦。之後看要不要去廟裡拜拜一下⋯⋯」
急救人員攀談的話,程浩一句也沒聽進去,他的耳朵裡不停循環著陸琛憤恨的咆哮以及自己鼓聲般急促的心音⋯⋯他知道,女警是故意將兩人之間的談話內容說給陸琛聽,以探實他所言的真偽。
「我先消毒包紮,你還是要跟我回去醫院一趟,知道嗎?」
程浩訥訥地應了聲好,心裡盤算著要不要趁機離開。他漂移的眼神剛好對上女警的,一下就被對方強大得氣場給釘在了原地。
原來女警離開後,還是一直注意著自己的一舉一動。
沈重的壓力讓程浩幾乎歇斯底里。這時,他忽然感到背後有人接近,他聽著腳步聲緩緩而至,猛地一回頭——是何容止。
他激動地抓住程浩的兩隻手臂。「我都聽警察說了,謝謝你的見義勇為!」
程浩不自覺地瞪著雙眼,嘴巴來回開合了幾遍,卻沒擠出半個字。
「如果不是你,那些孩子們⋯⋯還有我的家人⋯⋯」何容止略微下垂的眼角在亮晃晃的街燈下閃著淚光,他的真誠一點破綻也沒有。「真的很感謝你!」
「啊,沒什麼,大家沒事就好。」程浩的眼神不自覺地落到何容止的手上⋯⋯他˙的腦海中突然浮現這雙手是如何強迫了安真理的畫面。「對了,我們是不是見過?」
面對這突如其來的問題,何容止愣了一下。「你覺得我眼熟嗎?那說不定有喔。」他和善的笑容是如此純粹,一點雜質也沒有。
「啊⋯⋯哈哈,我在想你跟我一位異性朋友的家教長得很像。」程浩繼續這個話題,在異性這兩字上加重了語氣,想看看對方是不是真的不知道自己。「但我也只是遠遠看過,所以不太確定。」
「這樣啊。」何容止依舊保持微笑。「你通知父母了嗎?我待會先陪你去醫院吧?」他問道。
「不用啦,陪陪你家人吧!我想他們應該受了不少驚嚇。」
何容止也沒堅持,再次向程浩道謝後,便轉身離去。
程浩覺得,何容止一定認識自己,而且一定也看出自己與陸琛的關係。他望著他離去的方向,緊緊握著拳。直到血又從繃帶裡滲出、滴落,程浩仍舊沒有放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