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短篇小說選集有趣的地方在於,你往往可以從各種平行放置的篇章中圈連出那些作者真正在意的命題:以高博倫所撰寫的《其實應該是壞掉了》為例,當中最迫使角色焦慮的三角禁區分別是壞掉的關係(或者人)、吃食、變老,這三者幽靈般潛伏於各篇一隅,它們推動、或者說驅趕角色前往那處自己亦未必想去的應許之地,所有舉措通往的結局或許都有那麼一點不得不的味道。
所謂壞掉關係,意指相對正常異性戀一夫一妻的霸權配置而言,書中所撰寫的多是三角架構的模糊地帶,兩女一男或兩男一女,三者在時間差層疊交結,卻沒有誰願意完全離去,因此不斷透過語言行為、去重塑兩者(或三者)共有分享的黃金歲月。以首篇〈三角龍〉為例,「我」、阿肯和沛嘉三者在颱風逐漸逼近的部落相見,他們三者是大學時期衝撞體制的盟友,後兩者曾相愛並育有一子維維,卻因為沛嘉駕車不慎意外害死了維維,自此,關係裂解成「我」與阿肯同居,沛嘉則持續困頓在極其龐大、必須以死償還的愧疚感中。平穩鍵結從此疙瘩長出針刺荊棘,並非單純愛或恨,而是二者纏結雜揉,無法一刀便清楚剔除。
殘酷的是,關係自身的腐壞並不一定來自於自願,沒有人一開始便打算進到複雜難解的你我認知當中,更多時候是不可抗因素指揮著,將每個人精準放入那個難堪定位。若說死亡破壞性過份強烈,控訴是不可解的命運之屬,在那些一看似日常的篇章之中,反倒更顯得正常關係有時僅是條狹隘走道,我們僅接受限定性別和數量踏過,標準之外的人,就是瑕疵。
在〈其實應該是壞掉了〉一文中,阿彥收留了變性的前同事萊恩,他因丈夫的暴力對待而逃出家門,阿彥躺在客廳,聽著萊恩變性後卻依然粗獷的鼾聲,然同時,他也持續聽到無法解釋的高頻噪音,刺得耳膜始終無法安心入眠。此篇同樣見到那壞掉的三角關係,阿彥和萊恩曾經略有情愫,後者卻選擇變性,走入了阻力較小的異性戀模式,然變性過後的身分卻仍然受阻,導致他們擱淺在一處正常之外的交界淺灘,始終有雜音去戳刺這樣的壞掉。
可是壞掉又能怎麼樣?難道就放任自我無能再去表達愛了嗎?作者透過了幾種表徵去試著突破,其一便是進食。〈神木〉篇中書寫了角色兩人的曖昧對話,當中羅列了諸多夜市美食品項、烤牛排、鮭魚親子丼飯、炸雞薯條……最後最後,表達了想要吃下對方極端熱烈的渴求。「如果食慾和性慾差不多,我們也能這樣大方表現自己的性慾嗎?」進食原本就是生而為人無法拋棄的慾望,如同排泄、擁抱與性愛,在此吞噬重合了原始怒發衝動和依偎對方伴食的最終目標,人們在無法以簡單詞彙定義的身份、聯繫、想望之中,將慾望化成一座座堅實的橋。
他們都愛上了那些距離若即若離、時而近如兄長、時而又遠如逃逸駿馬的男性,可能伴隨著進步價值的知識光環(〈我的Big Brother〉、可能有著豐厚資本的光明薪景(〈摩登上海NPNC〉)。或許用愛並不夠精確,那裏頭同時參雜著逃離和抵達,慾望客體之於主述者,同時是那起步的起點和永不抵達的終點。
慾望之外,角色中的亦有共同焦慮是變老,總是在言談之中不斷向對方確認,你是不是也害怕變老,離開了這段不那麼正常的狀態。因於變老意味著對慾望味蕾的寬限,積累多了,嘗過的美食便不限於眼前緊抓著的夜市美食,你可能也捨不得其他更正常的物事,壞掉的我們終將被修正成世人眼中的標準產物,無怪乎,在所有少男少女眼中,變老成為一項最陰狠無力的詛咒,但至少在本書中作者沒有要處理這個,他其實只想壞掉,我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