促使我寫書的動力始終是某個你很想認識並擁有,而你卻沒有或遺漏掉的東西。——卡爾維諾
去年五月在彼時剛在中山區找到落腳處開幕的銅鑼灣書店買的,狹小空間擠滿人,連上樓的電梯都要排隊,多數是看新聞來給林老闆打氣的,留言板貼著密密麻麻的「香港加油」,我沒留言,到書店最具體的支持方式就是買書。忘了為什麼挑中卡爾維諾(那個寫了《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讓人以為正在讀一本作者正在寫的書的卡爾維諾),因為薄又輕的關係嗎?回家才發現三個故事加起來只佔100頁,年表和註釋有74頁,想晃點誰?悠悠捕捉到自己買它的原因了,我想知道這三篇小說到底多厲害,這樣可以成書。
作者擺明了要寫感官,嗅覺、味覺、聽覺,當然是很刻意啊,他想打開的是鼻子、嘴巴和耳朵不可能辦到的那部分,跨渡出身體,無法企及的氣味,無法吞嚥的肉,無法聽見的聲音,好似一個精通各種樂器的演奏者慎重地挑選了豎笛、鼓或吉他放到舞台上,在一波期待的聚光燈下突然炫技式的吹打起來,他說,這是豎笛從沒發出過的聲音,這是鼓沒被搥打過的強度,這是吉他沒彈撥出的振幅,於是你坐下來準備看他表演,他卻做了個鬼臉,嘿,那是不可能的,經驗無法被真實的書寫出來,你理解到,他只是在玩,他在玩一種讓你以為感覺已經臻於極致的把戲,但他知道那永遠不可能,並非徒勞的不可能,是感受這件事本身的個人性,只會發生在那一瞬間,他正在完(玩)成的時候。
還有觸覺和視覺來不及寫,小說家就離開這個世界,暫不用矯情的想像他在另一個世界繼續寫,他可能一直都活在文字裡。
作者的遊戲,讀者如何進入?
嗅覺篇老實說頗為變態,無論是姿勢或最後的結局,在這個成天戴口罩,嗅覺被迫鈍化的時局,格外抗拒過於花俏繁複的氣味,喜愛的討厭的,都會被口罩和酒精隔絕,這時候,沒有辦法找尋一個除了氣味之外,不存在任何辨識線索的女孩。
主攻聽覺的〈聆聽的國王〉根本是卡爾維諾版的塔羅牌權杖國王「積極想像」:
「權杖要用右手拿,而且要拿直,如果讓權杖歪了就不好了,而且你也找不到地方放它…..」
正在學習塔羅牌的人,不妨利用這段來重新認識國王牌,開啟你的聽覺,感受整座皇宮的聲音,整座皇宮都是國王的耳朵,你會發現那個握著權杖看起來高傲得意的國王心底沒那麼踏實安穩,他不能疲憊,得保持恆定的威嚴,不能彎腰撿拾滾落的碎珠子,否則皇冠會掉下來,也不能離開,所以「御座上有洞,每個御座都如此:一天換兩次便盆……」。慢慢的你發現當上國王非常無聊,唯一要做的事就是在位,在位是另一次漫長的等待,等待被罷黜的那一刻,交出御座、權杖和腦袋。
國王與階下囚是同義詞,所有的權力都是短暫的,人生也一樣。
以愛名之的吃
但我最有感的是〈味道知道〉,講述一對到墨西哥旅行的夫婦的食與性,先用一幅讓人不舒服的畫引誘你,隱修女與司鐸,神聖的愛也是禁忌的愛,沒有肉體上的接觸,只能於食譜中展現辛辣與熱情,四十二種辣椒的火焰狂喜根源於血液裡阿茲提克的祭典,儘管教堂取代了祭塔,「烹飪讓輸家變成了贏家,以當地的調味勝出。」「為什麼非得這麼辣呢?」我想,如果連續好幾餐都被猛爆辛香料襲擊,一定會忍不住這麼問,舌頭能敏銳到分辨所有的味道嗎?尾隨兩人的古蹟參訪路線,輝煌的文明,恐怖的祭壇,舌頭突然像不小心探進冰窖裡,僵住——他們將要吃的是什麼?
「比賽輸的人就會被當成祭品嗎?」
「不,贏的人才是!」
墨西哥導遊彷彿目睹過獻祭儀式那般誇張地回答:「能被黑曜岩石切開胸膛是一種光榮。」
這時,女人問他:「獻祭結束後,死者的身體怎麼辦?」
導遊滑溜的長舌抹了霜,濃厚的香料辣醬底層開始溢出腥野的血味。
女人又問了一次,對另一位以博學多聞自豪當地的朋友。
他也變得結結巴巴,說是秘密儀式,但沒錯,那是一種聖餐,聽說並不好吃。
「吃肉的話必須烹煮,要怎麼準備呢?」窮追不捨的應該是卡爾維諾自己。
(不要問,很恐怖。我想被問的人,胃應該覺得涼涼的,辣到極致的薄荷膏,神聖與殘忍同在。)
那是謎,恐怖的、火紅的、熾熱的和諧之獻祭!
接下來的對話更驚悚:
「互相殘殺的我們假裝不知情,假裝再也吃不吃味道……」
「你是說那些味道……之所以需要用到很重的味道是因為他們知道……」
「跟我們現在一樣,只是我們已經毫無所悉,我們不敢看,不像他們當年….」
「或許不是為了掩蓋,而是為了凸顯出來,以表敬意。」
吃,咀嚼,人與人的連結最極致,後來成為情色的明喻,「我想吃你」。
然而這好問的妻給夫的重拳是「你很乏味」,在大蒜、芫荽、辣椒、油醋和龍舌蘭的刺激之後,他獲得的「不存在任何味道」的罪狀。這打擊太大了,原來妻如此執著於咀嚼墨西哥大膽創新的食物竟可能是他讓她食不下嚥。最後他從「活人獻祭」的儀式中領悟——他不好吃(乏味)的原因,在於他忘了如何吃人。於是,帶著貪婪的把妻拆解入腹的意念,與她共進晚餐,並久違的吃下了她。
愛情,在美洲虎太陽下,像祭司的刀割斷勝利者的咽喉那樣,是血汁迸射的獻祭儀式,不可能沒有犧牲。吃與愛,性與傷害,生與死全都糅雜在舌頭上,那似是一種渴欲,「他們可以被吃是因為他們也吃人?」
我想到的卻是,幸好他們沒有失去味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