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燥的風景

更新於 2021/06/12閱讀時間約 19 分鐘
作者:N
  遠處看起來極小的飛機,以緩慢的速度飛過淺藍色天空。他抬頭看著,想像那實際上正以極其瘋狂的速度向前飛行,不知不覺便感到眼球劇烈刺痛。閉上眼,又忍不住繼續看。過程中他發現自己正偏離以柏油鋪成的慢跑步道的中心,越來越靠近一旁的草地。他將目光放在路的盡頭,試圖讓視覺維持在左右均等的狀態上 ,但效果不好,於是張開雙手作為輔助。
  路的盡頭是一個混淆、變動的光景。淺灰色、淡藍色,以及看起來有點像黃色的綠,他看著那穩固且輕盈的光點,不斷修正、維持自己逐漸失去控制的身體的移動軌道。他想要明確地操作自己的身體,首先透過腦下達指令,不同區塊的肌肉可以調整成想要的鬆弛程度,可以將其甩在地上,發出「碰」,或者「噗」的聲音的程度。
  幾乎要倒在草叢裡,膝蓋與小腿都已作好準備,泥土的濕涼感覺已經可以從褲子穿透過他的皮膚,傳遞到操作自己身體的腦中。但他覺得那有點髒,而且可能有蟲,於是又決定倒向另一旁的柏油地。他的身體顫抖,十分輕微地,陽光讓他感到溫暖,幾乎就快要可以睡著了。但身體收縮的力量讓他一瞬間被迫面對。一旦肌肉當中某部分開始扭曲,反彈的力量便出現,反覆不再停 。
  啊!多美好的下午,他呻吟著。所謂下午就是一天的肚腹,由上向下,且順序必然如此,他想。沒人在意一場下午可能是水平,而非垂直的存在物。垂直的都過於驕傲,那些直立的人穿著好看的衣服,行為虛偽、背棄天命、說話的方式毫無憐憫。
  跑步的人漸漸靠近,他從對話聲音聽出那是一對母女。她們的運動鞋在柏油地上發出嚓嚓聲響,並參雜著對話。他感覺到那些聲音即將靠近自己,於是害怕地轉身背對過去,卻忍不住偷看。嚓嚓嚓、嚓嚓嚓,他將臉貼在粗糙且炙熱的路面上,反覆磨蹭,勉強能感覺到逐漸消失的,極其輕微的震動。
  他發現專注在遠去的母女之時,自己從痛苦中短暫分神。於是痛苦回來了,那使他大力搖晃,骨頭支撐著外包裹著的肌肉,將身體向上甩起。在快要又摔下去的瞬間,他用手掌撐在地面,然後放開,準備接受幾十公分的墜落,又忍不住伸出手肘撐住。
  他想要再吃一顆。再一顆就能得到平靜了。
  恍惚中,他在腦中看見自己的顯影:穿著在迪索奈爾買的199元灰色運動褲和特別紅的紅色T恤,以奇怪的姿勢躺在畫面中間下方。陽光從樹叢末端照射進來,照射在紅T恤上。他覺得那件衣服很難看,主要是上面印製的英文字體太醜,而且也紅得不自然,極度鮮豔以至於有點突兀。陽光照在畫面中那團紅色、扭曲、反覆翻轉的……某種東西上,並讓它散發出光暈,使某些部分看起來像是粉紅色。
  他覺得很安全,只是有點羞愧,他睜開眼睛看那陽光,想著不要真的看著它,就看著天空就好。一個風箏被綁在天空上,既不前進也不後退。他想像當那掉下來之後,將會輕輕地覆蓋在河面上,飄著,然後無聲沉入。他想像某個孩子會哭泣,而他的父親則摸摸他的頭,沒說再買一個,只溫柔地安慰一個失去心愛玩具的孩子。
  他想站起來,他知道除了技術上必須要克服平衡之外,這一點也不困難。費神的是開車到河濱公園,將車停在收費停車場裡,步行穿越許多人在那上頭野餐、遛狗,以及玩飛盤的草皮後,走近一棵樹,然後倒下。他告訴自己只要放鬆,身體就會跌了下去。那並不會帶來多少疼痛,更何況天氣這麼好,只要放輕鬆就可以了。
  他繼續看著那幾乎靜止的風箏,想像並知悉那是被隱沒在淺藍色天空中幾乎無法看見的細線,以及強風,這兩股力量所緊緊扯住,以至於它既不朝左,也不向右。
  他感到力量逐漸回到身上,於是站了起來,雙腿發抖著。叮叮。一輛腳踏車從他身旁經過並發出輕巧的鈴聲,他看著那個戴著緊貼著頭顱的黃色頭套的騎士向前駛去。草地上有遛狗的,還有玩飛盤的人們。
  思緒逐漸變得清晰,他看見前方的樹下有對年輕情侶,他們處在一張僅能容下兩人的野餐墊上,上頭印有小熊圖案。男生雙手放在頭後躺著,似乎睡著了。而女生正讀著一本書,身旁放了一杯看起來像是調飲店買的奶茶,以及白色瓷碗裝的水果。他認為那張野餐墊放置的地點十分理想,看起來簡直就像是一個小小的房間,陽光舒適地照射進來,也不過於刺眼。
  他將紅色T恤紮進褲子裡,再巧妙地,略為不規則地將其拉出,得意如此便能呈現自然不刻意的感覺。他覺得也許不需要那顆快樂的藥,只要跟他們一樣就可以了。一這麼想的時候,忽然他感到些許興奮。
  對,就是那個。有小熊圖案的那個野餐墊。我生活一切所需要的就是那個。
  一隻狗向他衝了過來,一瞬間速度快得讓他感到些恐懼,軀幹不自覺向後退縮了些。然而當狗幾乎要撲向身體的時候,他才發現牠的目的並不是自己。他看著那隻狗以不可思議的方式操作全身的肌肉,一瞬間,彈跳,迅速地將空氣切開,短暫維持在既不前進,也不後退的,失去了時間意義的片刻。牠的毛髮如此乾淨而美麗,在因急速而產生的風中劇烈且輕盈地飄動,然後優雅而充滿力量地將飛盤抵在齒間,然後落地。他感覺狗的身體似乎在相當短暫的時間裡縮小了點,又立刻膨脹恢復原狀,背對他奔馳而去。
  他看著遠去的狗,感覺時間再度回到身邊。以一種紊亂且毫無方向的方式。
  在服務生帶位下,他與女人走向靠近吧檯。他轉頭看著窗邊的空位,思考片刻還是開口了,女人表示沒問題,他們便在有陽光的位置坐下。他看著眼前的女人,左側的肩膀以及臉頰讓光照得看起來幾乎是純白色的,很美,但他開口表示後悔 ,女人邊移動身體邊說沒關係。
  「我還是覺得我們出現在這有點特別喔。」女人說。
  「如果勉強的話,我可以送妳回家。」他停頓片刻說。
  「不是這個意思。」女人看著他,「就只是覺得有點不真實而已。」
  其實他知道原因,只是不想談,至少現在不想。他低下頭,但可以繼續看見女人的臉。猜想女人應該會喜歡抹茶,於是跟她說這間餐廳裡有抹茶蛋糕。一見到女人露出不特別感動的表情,他便改口問女人喜不喜歡起司。
  「你是做什麼的?」女人問。
  「一般的上班族。」他說。
  「哪種上班族呢?」
  「就坐辦公室的那種。」
  女人沉默,喉嚨發出了一個類似「嗯」的聲音。看女人停止追問,他便不自覺露出微笑。他開始覺得有一點自信,稍微認真地把玩起手上的咖啡杯。左右手各用兩根手指,一共四根手指,輕輕夾起向左轉,再向右轉。
  「最近我常想起斐迪南公爵。」
  「誰?」
  「就是歷史課本上講的那個。一個被刺殺的皇族,後來引發第一次世界大戰。」
  「你的話題還滿特別的喔。」
  他繼續談論在約會前便準備好的故事:刺客在路邊對凖座車擲出一枚路徑並不完美的炸彈,公爵下意識的手一揮,炸彈滾到了車後,隨行一輛車倒了,許多人受傷,也有人失去生命。但公爵並未退縮,溫和地慰問並帶有威嚴地請人妥善處理後,面不改色地繼續行程。
  「聽起來,公爵是一個意志堅定的人。」女人打斷了他,「但誰知道呢?」
  「網路文章說的。」他簡單回應,「面不改色的部分則是我加的。」
  「喔,他畢竟是厲害的人物吧。不過,手一揮炸彈就彈開這部分好像有點戲劇化。」
  「對,妳說的沒錯。但就當是一種說法吧。」
  他猜想女人有可能會接受這個諷刺的故事,即便他不想要傷害任何人,哪怕只是傷害他的心情,但是故事一旦開始說,就得完整表達才算數。他邊用海鮮燉飯邊補充說明第二次刺殺:槍聲響起後,公爵夫人悽慘地喊著,而公爵嘴角也流出一絲鮮血。他對夫人說,「為了我們的孩子,妳必須要活下去。」,夫人倒在公爵懷裡,一旁侍衛趕緊上前,看著血泊中的兩人,只聽見公爵顫抖著說,「這沒什麼……沒什麼大事」。
  「這故事好像寫得有些過於浪漫。」女人說,「但我想我會喜歡這個故事。」
  「我知道妳會。」他立刻接話,「我知道妳會接受這個故事。」
  女人短暫露出思考的表情:「你也喜歡對不對?即使聽起來有點不真實,是嗎?」
  他忽然陷入沉默,既不點頭也不搖頭。他討厭這個故事,但怕說出口後讓女人感到難過。
  「到頭來公爵被描述得過於完美,是嗎?」
  「沒有吧,他就這樣。」
  他看見了女人失望的表情,於是低頭,陷入短暫沉默。他猜想此刻兩人都在回憶他們在迪索奈爾裡相遇的短暫瞬間,甚至在這場約會的任何一次停頓片刻都在想。他記得女人露出極其扭曲,骨頭與肌肉都擴張到極致的表情,而自己也是,他知道那驚嚇的瞬間,隱藏著某種本能的哀傷,因此,他幻想著兩人已經擁有某種難以言喻的親密。
  「我早上遇到一件怪事。」女人打破沉默,「我邊聽音樂邊搭著公車,本來一切都好好的,但公車忽然停了下來。」
  「發生什麼事?」他無法直視女人的眼睛。
  「司機居然跟乘客吵架了,而且他還請乘客下車。」
  「哇,真誇張。司機不能拒絕乘客吧。」他強迫自己不移開眼神。
  「也是,不過乘客好像也說了過分的話。」
  他心想甜點應該差不多該上了,看了櫃台一眼,又將注意力重新放在女人身上。他看著女人身上的衣服,比衣架上所有陳設的都更加美麗。在窗戶所照射進來的陽光下,感覺像手機開了濾鏡那樣,每個雅致的摺痕,以及柔和的顏色都散發出金色光輝。正當他有點沉醉的時候,發現女人正看著自己的衣服。雖然只是一個眼神,但他嚇了一跳。
  「我可以問你一件事嗎?」女人說。
  「什麼事呢?」他試圖以沉穩好聽的聲音說。
  位於大智街的迪索奈爾,感覺和其他分店沒有什麼兩樣。他說不出原因,只要一回憶,首先想起的是它的地板。印象中那是綠色的膠質鋪面,像是某種懷舊磁磚會出現的水紋,似乎試圖表現精緻,卻又帶有某種機械化,說不出的便宜質地。他記得自己穿梭在其中,伸手撫摸著掛在衣架上的鮮豔的T恤時,指尖便產生某種近乎愉悅、隨興的,也許類似是正面的情緒。
  印象中,節奏強烈而輕盈的音樂,讓他莫名感到開心。在那過程中他的視覺變得支離破碎 ,幾秒之間被一件色彩鮮艷的衣服所吸引,然後便轉而注意整體空間。那個音樂正在消融他的意識,忽然他感覺到一股衝動,漫無目的。
  一對看起來十幾歲的年輕男女,在更衣室外的鏡子前擺起姿勢。女生擺得相當好看,而一旁年紀略大的男生則看起來試圖讓自己成為一個假人(因為他動也不動),脖子上掛著四條圍巾,其中一條快要掉在地上。女生圍繞著男生的軀體,或用手搭在肩上,或輕摟著他,舞弄著四肢,並始終維持著單手持相機拍照的姿態。
  他看著年輕男女,又被這個空間的整體所吸引。淺米白色上的酒紅與墨綠,略為不均勻的深藍,反光的黑,網格發亮的黃,各種不同的顏色搭配著背景音樂,在這空間中流動著。
  經過鏡子的時候他愣住了,他不記得自己有這件衣服。
  在更衣室裡,他將上衣脫下,套上新的。走出來對著鏡子一看。真難看,他想,但平心而論還在可接受範圍。音樂持續放送著,他覺得那其中有某種類似瘋狂的因素。他穿著幾乎要無法接受的難看衣服,繼續刻意挑選更難看的。這件好難看,他愉悅地對自己說話。這件難看的荒謬,這件則使人感到某種存在意義的挫敗,而這件則只能用聖光救贖人間來形容。
  他留意到一旁的年輕男女仍嬉鬧愉悅地進行他們免費的娛樂,當店員靠近的時候,他們便嘻嘻哈哈地躲進更衣室裡。他看著更衣室門扇外的鏡子,這件和我原本穿的衣服有什麼差別?他感到疑惑。散落在地上的圍巾、外套,以及深綠色的軍帽,在投射燈的照映下,與水紋塑膠地板看起來十分相稱。他覺得自己擺脫不了一種總是忽然感到美的衝動,於是對鏡子做出醜陋奇怪的動作。當他盡興地扭頭時,發現一位女店員正拿起手機在拍自己。他尖叫,女店員也尖叫。
  在那瞬間,他看見女店員被極度撐開的臉皮,眼球突了出來,兩排牙齒也奮力地向外擴張。然後很快地,那便恢復成起先的模樣,只是看起來有些尷尬。他們兩人什麼也沒說,就這樣錯開彼此走開了。女店員的尖叫聲還停留在他腦中,然後漸漸地又被這空間裡的音樂所覆蓋過去。
  他感到羞愧,於是頭也不回一直走,忽然發現身上還穿著新衣服,於是倉促換掉。他儘量避免看任何一個人,快速地遠離這個地方。抬頭一看,此刻傍晚的天空是淺紫色的,滿街都是穿著好看的人們。他覺得那些人看起來很酷,很美,於是挺起胸膛,稍微瞇起眼睛,直到稍微平靜下來後便放慢腳步,以穩健的步伐向前邁進。
  他注意到一個老男人坐在麥當勞外,佔據了騎樓路相當空間。老人的腿並沒有整齊的收合起來,而是以相當干擾行人的方式擺放在騎樓上,幾乎可以絆倒沒看路的行人。他略為駝背地站在老人前,不敢直接展現出老人對於自己的吸引力。老人看著他,什麼也沒做。他覺得自己大約被洞悉了一秒鐘,然後便看著老人繼續閉上眼,晃動手裡放有些許銅板的麵攤紙碗。
  他感到沒來由的憤怒,幾乎要說些什麼,即便如此他仍保持一步的距離,擔心因靠得太近而失禮。他仔細看著老人,皮膚被曬得通紅,鬍子稱不上亂,但也絕對稱不上仔細整理過,頭上戴著一頂淺灰色,伴隨著棕色污漬的棒球帽。
  他發現老人再次看了自己,雖然只是一秒鐘的時間,他認為老人在瞪自己。於是退了一步,並不知不覺開始尊敬老人。他決定買麥當勞的勁辣雞腿堡餐,但不確定老人吃不吃辣。他轉身走進麥當勞,挺著胸膛在外帶櫃台等候,然後拿出他的集點卡兌換勁辣雞腿堡套餐,並加點Oreo冰炫風。
  他一面想像冰炫風融化後折損了的口感一面等候著。取餐後他立刻將餐遞送到老人面前,他由衷希望老人品嚐到的是風味不被減損,溫度適當口感極佳的Oreo冰炫風。他捧著冒出香氣的紙袋站在老人面前,不知該如何開口。兩人短暫對看,直到他單膝跪下,小心地將紙袋遞給老人。
  老人以他那看起來相當修長,只是皮膚較為粗糙的手捧起紙袋,閉起眼睛靠近鼻子吸了一口氣,然後伸手將薯條緩緩取出。他以食指與拇指夾起一條,咬下大約四分之一,然後慢慢咀嚼,並且露出十分明亮的眼神。如此吃完一根薯條後,他再從紙袋裡取出Oreo冰炫風。
  單膝跪著的他看著那融化的冰炫風,內心感到十分不安。老人再拿出一根薯條,並用那輕輕勾起已轉變為濃稠液體的冰淇淋,然後放進嘴裡,咀嚼後便點了點頭。
  他感到自己已經沒有容身之處,但不知道該怎麼說出口。他覺得膝蓋有點酸,於是搖搖晃晃站了起來。抬頭一看,發現每個經過的人都在看自己。他覺得這些人各用一秒鐘的時間凌虐自己,接連不斷。他想要逃走,但過於羞赧,只好看著地板那些不停移動的好看的鞋子。
  他將車停在便利商店前,讓女人下車並目送她離去。他看著女人走路的姿態,淺綠色與白色相間方格子的洋裝,隨著女人行走的身體而擺動。他覺得那很好看,,女人的心情看起來也還不錯。
  他在車裡,雙手握住方向盤,眼睛直視車窗外的前方,忽然間感到很失落。他滑開手機,看著裡頭的兩張照片。一張是女人在迪索奈爾偷拍的自己:一個面對鏡子,張開雙腿搖晃身體,並且穿著難看衣服的男人;手指向右一滑,另一張照片是兩人在咖啡廳裡裝鬼臉的自拍照:女人伸出手指抵住鼻子,嘴唇向下彎,而自己則嘟起嘴巴,兩頰形成鼓鼓的,並手指將右眼扯成一條線。
  他原本要刪掉自己被偷拍的那張,但停手了。
  他想起剛從玻璃箱中取出的起司蛋糕的口感,略為冰涼,鬆軟綿密,酸酸甜甜十分美味。然而,當中一些事情他無法處理,所以即便聊得愉快,約會結束前他仍感到孤獨。於是他啟動車子,漫無目的地沿著環河道路行駛著。在那過程中他想起電影《速度與激情》,系列總共有九集,但故事內容記不太清楚。他伸腳踩下油門,試圖將車速加快,順著高架橋下僅容一輛車的筆直的引道,向上駛去。
  他看著那曲線優雅的灰白色風景,隨著車速不斷變換,但始終維持在只能向前的狀態。這風景有些瘋狂,他想。似乎有股隱形的力量在駕駛自己,而不是自己駕駛著車子。
  他忽然想起《速度與激情》這部電影的意思,也就是駕駛動力機具飛快行駛時,一種身為人類的興奮、幸福,且平靜的感覺湧上心頭。他感受著沉思的喜悅,神情變得專注,儀表板上的數字不斷攀升,但他不覺得那超過自己所能掌控的。他十分明晰地感覺自己的眼球、肩膀、手掌,以及腿部的複雜肌肉,正密切而敏銳地相互作用著。
  他看著後照鏡中的車子的映像 ,越來越遠,速度已到達心臟肌肉可以承受的極限。最初只是一種感覺,但漸漸地,他已經忍不住閉上眼睛,想像著那殘酷、冷漠的,稱作力學運作的能量轉換,以及轟然巨響。
  他覺得這個想像十分輕鬆。未免也太容易。首先,意志堅定的力量在車體上運作,一瞬間變成方向複雜的數學運算。那些分散的力量保持著必須延續直到被迫中止的運作,撕裂了臉部與臟器。身體與車體的旋轉方式,維持在繁複的拋、甩、靜止與墜落之間,於是頭顱緊貼著車體內側的金屬板片,一瞬間柔軟地凹下,碎裂。於是,眼球被擠壓,破裂,噴出介於淺黃與透明之間的汁液,灑在乾燥、圖騰好看的毛茸茸的坐墊上頭。
  大約半秒鐘過後他睜開眼睛,再次看向後照鏡,後方的車子與自己之間的距離產生些許變化。但他覺得那並不是問題,只要合宜地踩下或鬆開油門與剎車,就會維持在合宜的距離。
  他想到女店員,然後感到心痛而孤獨。他不知道為什麼自己要穿這麼不像樣的衣服去赴約。就算那畢竟是一件架上的衣服也罷,他覺得自己很自私,很任性,因為紅色T恤與運動長褲,並不屬於一個美好、溫柔且知性的女性,以及一場有午後陽光的窗邊對談。
  他打開廣播,轉到播放古典樂的頻道。在聆聽那規律、激情,卻又沉靜的音樂的時候,他壓抑地哭泣。破裂的眼球回復原狀,斷掉的手,以及大腿和半顆頭顱也從一片混亂的快速道路中回復,組合成原狀,成為一個人的形象。
  他又想到女店員扭曲變形的臉,羞愧地幾乎要哭泣。她知道這世界上沒有人允許自己做無限度的探索。這整件事跟探索人類的邊緣一點關係都沒有,因為人類的邊緣,就是另一個人。想到這個,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心痛,於是翻找口袋裡的藥丸,但不順利。他知道自己將永遠,永遠,都被困在這個後照鏡中,這與後方來車的距離裡。
  他感覺到土的濕軟與氣味,甦醒了過來。他並不是非常喜歡這個陰涼的感觸,於是抬起下巴,扭動頭顱,臉頰被尖銳的草所輕輕劃過。他看著天空,有些暗了,晚霞呢?他想。那美好的天光已經過了嗎?
  他緩緩爬起,但覺得身體十分沉重,除此之外下腹的鼓脹感覺強而有力地襲來。他想要小便,那個慾望幾乎一瞬間取代了思考,於是雙腿的肌肉忽然充滿(像是被灌滿) 力量,抬頭一看,幾乎在一瞬間便確定了遠處發亮著的公共廁所的位置,下腹的肌肉頓時鬆懈了,於是他朝向身體內部施力,以奇怪的姿勢快步向前。
  當他彆扭地行走在逐漸暗沉的道路時,忽然間覺得有種奇特、怪異的感覺。這種感覺雖然奇怪,但有種難能可貴的平靜。他一面讓運作激烈的大腿乘載著自己的身體,一面意識到公園裡只剩下自己一個人。
  他想著有著小熊圖案的野餐墊:慵懶躺在那上頭的男人,用手指輕輕握住鋁罐日系啤酒。而以單手持著書閱讀著的女人,不時拿起去冰無糖的伯爵奶茶啜飲著。他們若有如廁的需求,則會到附近管理完善,定時有清潔人員打掃、拖地,並補充衛生紙與酒精的公共廁所。清潔人員用拖把將略為潮濕的地板抹乾,地磚維持乾燥並不散發晦氣。
  他夾緊大腿,奮力向前走。天色越來越暗,他覺得自己已漸漸地消失了輪廓,整個世界只剩下黑暗中的自己,以及發出略為淺藍色白光的盡頭。好痛苦,他想,但只要自己願意,一切就會改善。更何況,終於沒有人在看了。只要放鬆就可以了,沒有人會知道,應該說根本就沒有人,但他不願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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卸下一天的繁忙,放鬆地聆聽著由那遠處的蟲鳴、微風輕拂樹葉的窸窣細語還有微弱月光滑過杜鵑花的耳鬢廝磨聲,所合奏的愛情協奏曲。而當午夜來臨,曲目漸進行到兩人此起彼落的急促呼吸與心跳聲,搭配著身子不小心壓碎花瓣而發出的劈啪作響,夾雜著複雜的壓迫與興奮感,在花叢深處進行著熱烈又激情的交響曲。
為了趕赴這場聚會,昨日她特意約姊妹們出來徵詢意見。如她所料,她們顯得既驚訝又欣羨,非要她透露是在哪家髮廊做的。聊到動機時,她難掩興奮地解釋,這場聚會除了她以外全是年輕人,她拿出那尺寸大得驚人的手機,拉出幾張染著五顏六色頭髮的洋模特兒的照片,因此設計師才建議選其中一款最新潮的髮色。
只要走到了奧茲,桃樂絲他們相信就能實現夢想。所謂的夢想是他們能抵達想去的地方,或是獲致他們認為自己所匱乏的東西。而就是堅持如此的信念,他們相互陪伴走了二十四年。這是一段很長的時間。中途他們幾度鬧離,但桃樂絲心繫情誼,努力拉住彼此繼續走在一起。
他看看鏡子裡的她們,又看看鉛筆盒上的小叮噹、大雄、靜香和媽媽乘著竹蜻蜓在豔陽下翱翔,他們瞪著水亮的眼睛,展開雙臂、朝光燦燦的天空飛去……媽媽說,開學日早上,她不會接生意,他們要手牽手一起上學校。
從那件事情之後,我覺得分崩離析的,不只是我,是所有家族成員裡的所有人。一絲一片地刨,一點一滴地剮,每個人都被削成另一副樣子,最後我們都成了扁平的人。
他又想起了公寓裡的女人,不知道為什麼他想再見她一次,想要再看見那張冷漠的臉,想與她眼神交錯,想要捧上一碗沒有被湯泡軟的,Q彈好吃的麵給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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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趕赴這場聚會,昨日她特意約姊妹們出來徵詢意見。如她所料,她們顯得既驚訝又欣羨,非要她透露是在哪家髮廊做的。聊到動機時,她難掩興奮地解釋,這場聚會除了她以外全是年輕人,她拿出那尺寸大得驚人的手機,拉出幾張染著五顏六色頭髮的洋模特兒的照片,因此設計師才建議選其中一款最新潮的髮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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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妻趁著好天氣,一起到老街溪散步,經過整治的河溪,不僅是居民遊憩的地方,也成了中壢人的驕傲。沿途有烤比薩和咖啡的飄香,有各式的花朵綻放。 「真好,有這麼多人喜歡種花。」妻一邊欣賞口裡喃喃自語。 「更好的是,這麼多人,把花種在外面給別人看。」我順著她的話忍不住說。 説時遲那時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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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艷陽天,與國三生的媽媽朋友們,一同前往雙連文昌宮拜拜祈福,依著順序誠心敬拜,祈求自家女孩能順利考上好學校。 文昌宮香火裊裊,每個前去的家長對著文昌帝君喃喃細說,請求保佑自家考生金榜題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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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開始我以為我沒有可能不認識這裡,然而就在我真正開始用文字和插畫試著去描繪這個城市,我才深深體會到一句以前曾聽過的話 ─ 「有時候習慣可以很可怕。」持續地寫著畫著,我才發現自己有多習慣這裡的一切,不論好壞,我竟已經習慣得對身邊的風景變得毫無自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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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甲午戰爭算起,百餘年來,台灣不斷接受外來文化與新移民的刺激,遂也漸漸習慣了「混血」式的文化樣態。近當代的台灣庶民文化,其實是日治五十年遺留的「東洋風」、戰後駐台美軍帶來的「西洋風」、新移民帶來的「大陸風」與「香港風」、加上民間自為的「本土風」,雜糅一處,混成獨特的文化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