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神的眼淚》-他們先是一個人，而後才是一位消防員

　　公視《火神的眼淚》完結了，曲終人未散，那些離去的身影卻讓留下的人看見了更多亟待改革的弊病，而我們體制積弊甚久，沉痾滿佈，加上群眾健忘天性，一個議題縱使起初是如何沸沸揚揚，民意奔騰，只要熬過了氣頭，這件事情就像塵封搬，再不會有人提起。於是執政者不在乎問題是否根除，只在乎人們是否遺忘。相同的悲劇，換成另一個形式，繼續上演著。「希望我的小孩是最後一個犧牲者，但這句話已經被說過不知道多少次了」影集最後一幕，抗議的消防員如此沉痛的說。

　　這部影集深刻的刻畫出了臺灣的消防員們面臨的問題，人力的不足、無效救護(連酒醉的人都要叫救護車)造成的醫療資源浪費、高工時與兼顧家庭間的拉扯、職業風險與家人的不諒解、消防職場對女性的偏見以及民粹治國，非專業指導專業的悲歌，導演的鏡頭，試著從心理、生理、表象、深層、顯見、隱藏的各個角度去切入基層消防員的日常，去剖析盤根錯節的問題，而這些議題，在心裡激起漣漪，至今難平。

　　劇中的上位者，遇事就閃，遇到問題就推託給基層，於是拼命閃躲的人反而官運通亨，原先為基層發聲的楊局長，卻因此丟了官位。都說官僚殺人，但何謂官僚?官僚就是戴了皇冠，卻不願承其重。那些為了顧及下屬或群眾，縱使危害己身地位仍須要做得承擔，便是責任，是戴了皇冠就須承受的重量。得先說政府部門，仍有許多為民眾、下屬奔波請纓的好長官或議員，不可以一竿子打翻一條船，但戲中的上位者(相信現實中也有)，愛護自己的羽毛勝過下屬的權益，本該有的擔當，卻成了下屬背上的鍋，那些本該承擔卻不願擔起的責任、本能杜絕卻姑息了的危害，便是官僚。檯面上太多，在事後致哀，在鏡頭前流淚的人，但卻太少願意在螢光幕後，為了基層奔走流汗的人，居了高位，卻不願承擔，想上天堂卻又不敢經歷死亡，官僚至極，便是如此。

　　楊局長好不容易幫消防隊爭取到了免捕蜂捉蛇的權力，讓消防回歸專業，但戲中民眾不懂、媒體不懂、議員不懂，當子伶拒絕補蜂，導致民眾傷亡，這下矛頭全指向了子伶，沒有上層願意跳出來救火，而為基層發聲的楊局長卻因為一番美意而丟掉了官位，剩下的長官躲得遠遠的，只要火不燒到他們便好。無獨有偶，漢城在救災時破了門，卻發現是誤報，反被屋主提出賠償指控。法規明文，消防隊員執行勤務時，是有免責權的，但長官怕麻煩、議員施壓，這為了救人而破的門要價8萬，最後也得由基層買單，美名雖提供了許多救濟管道，實質上形同虛設，最後也只能摸摸鼻子認了。而這樣的惡性循環，只傷害那些原本願意做事的人。

　　圍觀的民眾，各個門外諸葛亮上身，每個人可能這輩子看過最大的團火，就是中元普渡時，燒銀紙的那只金爐，卻指導著消防員如何救火。無知是會傳染的，當無知成了多數，民意沸騰，錯誤的聲浪便會對消防員的判斷造成影響，假是真時真亦假。所謂民意，是眾人意之所向，但當眾人的無知集了大成，昇華為「錯誤的民意」，決策者再以這種「錯誤的民意」做為決策的依據，大流注定走向混沌不清。至此，民主制度的美意喪盡，少數人的智慧淹沒於大多數人的愚昧之中。

　　劇中民意蒸騰，高層長官不比一線人員專業，卻迫於各方壓力，最終以無線電裡支吾其詞的指令下達基層。而這幾聲支吾自無線電的另一頭竄出時，頓成了自上蒼下達的玉詔，專業人員也只能無奈接受非專業的指導。這讓我想到了Buffalo Springfield –在1967年的For What It's Worth歌詞裡面所唱的〃Nobody's right ifeverybody's wrong.〃 至此民主治國，便成了民粹治國。

　　最氣的是最後一集大樓火警，現場指揮官明知破窗會造成新鮮的氧氣灌入，導致瞬間閃燃，通道裡的消防隊員都會受波及。但民眾無知、各方施壓、業者無良，硬是讓消防員破窗射水。最終專業還是死在了民粹的手裡，窗破，煙塵四濺，火苗瞬間閃燃，在火場裡拼命救人的消防員們首當其衝，而義揚也因此殉職火場。他們的信念是捨身救人，但摧毀他們的，卻是民眾的無知、是外行指導內行，是沒有人願意相信專業。當民粹凌駕於專業之上，那所有的政策做為，都只是為了順應民心，至此犧牲的便是基層專業人員，代價是不計其數的生命，與國家發展的遲滯。群眾是盲目的，若政府也跟著盲目，最終我們的國家機器，將會在忙碌不已的原地打轉中，空轉虛耗，看起來很努力、很拼命的改革，但實際上像是在輪環上不斷奔跑的倉鼠，路程極遠、費力極大，但位移趨近於零。

　　我們需要的不是大鳴大放的各自表述，這世界上從來不缺少發現問題的人，而是缺少解決問題的人。我們不需要對問題指指點點的門外諸葛亮，問題在那裏誰都看得見，我們需要的是能夠根除問題的人。少一點謾罵，少一點民粹，專業的力量總是來的安靜沉著，經不起任何一點錯誤卻沸騰的民意。請留一塊寧靜方寸，讓專業能有喘息的餘地，去解決那些謾罵所解決不了的問題。

　　眼前的火勢猛烈，還有消防衣與水柱能夠與之抗衡，但從背後燒來的那些星星之火，卻最難澆熄。子伶面對家庭的壓力、媽媽的無法原諒，志遠面對童年悲劇的懊悔、未救到跳樓女子的自責，義揚面對著民意代表的施壓、長官的不支持，漢城面對老婆的不諒解、家庭與工作無法兼顧的困境，這些從背後襲來的暗火，才最難澆熄，卻也是每天都必須面對的困難課題。

　　他們先是一個人，而後才是一個消防員，在每次出入火場的生死交關、每次有家歸不得的駐夜值勤、每趟救護的出生入死，仍有來自家庭的羈絆，也會擔心、也會掛念、也會害怕卻只能選擇勇敢，勇敢地為了救人的初衷，捨去人生中其他更重要的選項。

　　而偏偏所處的是如此不友善的環境，連無線電壞了無法汰舊、消防衣破洞卻也沒有經費可以換新，有遠大的理想，卻連最基本人生安全的維護都成了問題，像神話裡尚未觸及太陽就熔了羽翼的伊卡洛斯，在觸及夢想之前，便先墜入現實的深淵。

　　或許政府高層，能因著這部影集，而看見基層的需要，然後撐起應有的羽翼，為基層請命，因為只有你在那個可以促成改變的高度，若你不替他們勇敢，又有誰能替他們堅強。想想初衷，不要讓那些華美詞藻的政令宣導、精緻油墨印刷的員工扶助手冊，都淪為浪費公帑的敷衍了事、馬路街道上的飛舞著的過眼雲煙。

　　最後一集，我想最令人動容的，就是志遠在頂樓天台，燃起一根菸放在牆沿上，再給自己點上了另一枝。那是以前他跟義揚抽菸的地方，擺著的那根菸，在晚風裡橘紅明滅，仿佛義揚未曾走遠。志遠沒多說什麼，只是吐著煙霧，眼望遠方，而那一絲一縷，盡是看不穿愁情，都是道不盡的思念。

　　盥洗室留下未洗完的衣物，是義揚匆忙出勤離開時留下的，未乾的衣物，像是未竟的夢想。空洞的置物櫃，掛著義揚的名牌，卻無法等到主人的歸來。這些片段，最可怕的部分，是它並非虛構，我想到了近年發生的幾場大火，事後再次搜尋了相關的新聞，看見報導過程裡的種種描述，各種人為失誤、隱匿未報導致了所有大家不願見到的後果，這讓我感到極度的憤怒，幾乎用上了世界上最糟糕的髒話，來祝福那些應注意而注意的人。又想到這些貪圖方便、隱匿未報的人，現在還活蹦亂跳，憑什麼所有代價都是那些一心救人的消防隊員在扛，憑什麼你種下的惡果，卻是善良人的報、憑什麼你的闔家平安，是另一個人的曲終人散。

　　想到這裡便憤恨難平，春的凌晨是如此靜謐和諧，此刻我卻只覺得悲憤沸騰，只希望大家將心比心，不要再造成更多的悲劇，你沒有能力解決問題，至少提供一切能供提供的援助，然後少一點外行指導內行，少一點源自非理性的謾罵。

　　初看這部影集之時，以為會仿造美國影集「警急呼叫911」的英雄主義敘事手法去拍攝，但看完之後發現完全錯了，這部影集遠比美式的英雄主義電影來的有深度太多，它揭開了英雄光鮮的假面，讓我們看到了反面的鐵漢(女)柔情，與堅強之下的軟弱，讓我們看到，英雄也是會掉眼淚的。

　　導演透過親情、愛情、民意、媒體、官場各個角度的揣摩，透過鏡頭去還原最真實的消防員生態，於是我們能看見他們救護救災時的敬業、面對家庭拉扯時的脆弱、未能搶救傷者時的自責、面對大環境不友善時的無奈。

　　其實自從做工的人以來，就對於這種職人系列的影集很感興趣，也能夠深入了解平時無法觸及到的那些領域，這與許多早期的主流電影不同，又或者說從前的非主流(自個體出發且容許殊異)的敘事觀點如今已成為了主流，電影敘事也逐漸從現代(注重主流觀點)走向了後現代(注重邊緣聲音)，這些多元表述，從非主流觀點出發的影集越來越多，且回響熱烈，已經擺脫以往軍教片式的以正統(當權者)敘事的教條式、政令式風格，轉而著重於每個個體內心的歷程起伏、每個生命經歷的傷與苦難，這種敘事方式是情感式的、是容許異音的、是沒有單一答案的；也不同於英雄主義的敘事方式，不是所有的主角都是超人，都能夠永遠拯救世界、都永遠陽光正向，他們也是人，也有傷與眼淚，於是打破現代主義與英雄觀點的敘事方式，在超人的披風底下，我們看到的是一群和我們一樣，有血有肉有靈魂的人兒，為了理想、為了生活，在努力拼命的與世界抗衡、與體制衝撞，我想這也是這幾年職人劇能夠迅速竄紅的原因，因為在大眾心底產生了共鳴，因為他們先是一個人，而後才是一位消防員，而我們每個人又何嘗不是如此。

(全文圖片來源: 火神的眼淚官方粉絲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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