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人聽到我在巴拿馬住過兩年,第一個提出的疑問便是:「那邊用什麼語言?那你西文一定很好!」
殊不知,初到巴拿馬時最痛苦的回憶,就是語言學習的那個月。
有時候,連自己都不知道,當初哪來的愚勇,在只會說Hola(你好)的狀況下,就飛到了巴拿馬。
事後說聰明話都是容易的,我現在當然也會告訴別人,如果要去西語國家還是先上點基礎西語課吧~
但當時在出發前,飛行日期遲遲未定,行前集訓、庶務、就醫掛號…等等瑣事佔去大半時間;第一次要離開台灣那麼久的我,還花了點時間在島內移動、陸續跟遠遠近近的朋友道別……
終究還是得歸咎自己怠惰的心態,圖書館借來的幾本西語入門書永遠都攤開在第一頁(連ABCD等字母的發音都還沒搞懂),拖到最後就起飛了。
當在洛杉磯飛往巴拿馬的飛機上發現連入境表格都只有西語版時,「將要在一個西語國家生活兩年」這個事實才慢慢滲入思緒,那時、就算後悔驚慌,飛機終會落地巴拿馬。
落地三天後被打包送到離首都巴拿馬市兩個小時車程外的城鎮Penonomé開始為期一個月的語訓生活。跟我同時抵達巴拿馬的志工欣薇是西語系畢業且留學過西班牙,語言真正從零開始的,只有我。
那並不是一個專門培訓外國人的語言學校,教授課程的是巴拿馬大學Penonomé分校的教授,他們有指導日本JICA國際志工的經驗。那天抵達後我們先和兩位教授兩個寄宿家庭的媽媽開會,教授們和寄宿家庭沒有人會說英語,大家談話場面熱絡但我一個字都聽不懂。
關於語訓的規則大概是:每個志工會分配到一個專責教授還有一個寄宿家庭,教授會看他的時間決定每天上課時間並指定一個助教,語言培訓時間禁止欣薇和我相互交流說母語(開會當下欣薇想要偷偷為我翻譯老師們就說「不行講中文!」),事實上,因為寄宿家庭距離遙遠、上課時間不同,後來L和我也沒機會交流。
後來我才知道,日本JICA的國際志工在離開日本前已經集訓三個月的語言課了。
當天被我的寄宿家庭的媽媽蕾歐諾領回她家時,一直被陌生語言包圍的我有種不真實的抽離感。蕾歐諾很愛說話(但我聽不懂),大概瞭解我房間的位置、平房簡單的配置,她的小孩都離家了,她基本上獨居還養了兩隻狗。
說不害怕不茫然都是騙人的,那天日記記錄下當時對自己的精神喊話:
老師朵娜提菈看起來很嚴厲,希望明天開始一切順利(更希望有一個翻譯年糕可以吃了就知道別人在講什麼)。都只是廢話。
認真想想,這的確是我今年許願的成真,我想要到國外住一陣子,我現在住在一個巴拿馬人家,還不夠國外嗎?好好體驗這樣的生活吧….
開始學西班牙語第一天,朵娜提菈老師在黑板上寫了一段我的自我介紹要我抄起來並背起來。痛苦又漫長的第一個小時後,我比手劃腳試圖表達,希望讓朵娜提菈瞭解「西語程度零」的意思。(我原以為課程前兩天會從字母表開始,實則不然…)
事後才從欣薇那聽到她從她的老師得來的小道消息:在朵娜提菈的想像圖中,我的程度是巴拿馬幼稚園小孩(會說西語但看不懂字),但事實上我卻是個嬰兒(既不會聽說也看不懂)。
因為沒有教導西語程度零的人的經驗,朵娜提菈真的不知道如何按部就班的教我。我比較訝異的是我們連教材都沒有,每天四個小時的課程後來朵娜提菈常用她自己的節奏混過;比方她可能抄寫12個顏色給我,然後她慢條斯理的從她自己準備的報章雜誌等素材中剪紙(找出12個顏色)要我一一貼在筆記上,然後在旁邊寫下這些顏色的單字,整個早上就是重複這12個顏色(四個小時的課程!!)然後隔天繼續考我這些顏色、下週繼續考(似乎我靠12個顏色就能在西語國家存活了!)
每天課後努力自學記誦西語發音規則、還有複習早上所有抄寫的內容,但再努力一天能背起的單字當然有限。朵娜提菈說的我很快理解,但我實在不知道怎麼跟她表達:我只是沒那麼快背起所有單字、但我不是智障(不用每天反覆指著所有紅色的東西問我:那是什麼色?)。
回到寄宿家庭處理的則是另一種情境:蕾歐諾是職業婦女,日間通常都不在家、而我們間溝通障礙重重。初時(單位付錢給她、她承諾要提供的)午餐她通常是特地抽空回來處理,但經常遲到,偶而會放我鴿子,導致我從來不理解當天會不會有午餐、我是不是應該自己處理?
也曾發生我以為她不回來用胡亂熱冰箱的東西填肚子,她下午一點多拎個便當回來發現我吃飽了給我臭臉……我其實從沒弄清楚是她都沒說明、或是講了我沒有聽懂(最誇張一次是家裡停水到晚上,蕾歐諾不在家,最後伙伴欣薇請她的寄宿家庭媽媽幫我準備食物和水送來救濟我)。
因而在家自習的我常處於半飢餓狀態。雪上加霜的,蕾歐諾並沒有提供一開始承諾單位會有的網路給我,所以我連上網自習西語都無法。
而養在我窗外的大狗除了讓我房內都是狗屎味外,可能還有跳蚤,導致我住宿後期每天身上都會新增數個紅腫包。
事後回想,那段時間得到的待遇有些其實蠻誇張的、而我不知鐵了什麼心決定咬牙忍耐撐過去。
台灣單位付了大筆金錢給語訓還有寄宿家庭,但我卻沒有應有的對待和得到應有的成效。當時的我努力適應新生活的節奏、太常怪自己學習/適應進度緩慢、卻忽視不合理的對待自己應該好好去反應。
當然、朵娜提菈和蕾歐諾都不是壞人。 朵娜提菈或許只是不知道該怎麼教我、蕾歐諾或許剛好遇到了生活中難免有的不順遂(我曾遇過她半夜講完電話自己坐在客廳哭、雖然不懂發生什麼但還安慰她一下)。
我自己當然也有問題,除了在語言陌生的環境跌跌撞撞的摸索、當時不知哪來的倔強,把台灣人的不好意思文化發揮道極致:總覺種種不習慣是文化差異、不想一直跟在巴拿馬市的志工協調人反應問題(即便現在看這些待遇就算以巴拿馬標準都太差勁了)、或許忍一下日子就會更好了……最後自己也在逃避問題,只想撐完一個月趕快去駐地。
沒想到,在語訓生活快結束前,寄宿家庭媽媽蕾歐諾還讓我經歷了一場震撼教育、讓我流下到巴拿馬後的第一滴淚。
一個月結束後,在毫不留戀Penonomé的心情下出發前往駐地小鎮聖塔非。
在完完全全的山間小村聖塔非,居民多數友善而好奇。幾乎每天我都會遇到試圖跟我攀談的路人(即便那時我最熟練的西語就是「我聽不懂」「我不太會講西語」),不是打個招呼,而是停下來跟妳說的根沒完的那種攀談。
而我,也從初時的困窘、尷尬想逃離現場到後來異常的自在跟他們可以喇賽十幾分鐘(即便還是常常聽不懂人家在講什麼),小鎮的生活適應當然也不是奇蹟般地突然融入,但一點一滴的,聖塔非慢慢像個家,離開去外地會想著要回去的所在。
我的西語在自己亂學的情況下鬧過的笑話應該不勝枚舉。
有個印象深刻的畫面是在約莫生活了兩三個月後:一天和哥斯大黎加老太太安娜貝爾在吃她煮的東西,我想稱讚她順便炫耀一下自己新記起的單字,我說:「這很好聞。」
她一臉狐疑的看著我,看我呆楞著,於是她湊過來聞了我一下。
原來,在省略主詞的西語慣用方式,我錯把第三人稱的「聞」(huele)講成了第一人稱huelo。於是由她的角度聽起來,我不是說「這很好聞」而是說了「我很好聞!」
安娜貝爾看著我的困窘哈哈大笑,那幾天不斷分享給其他同事們歐卡的語言笑話。
在巴拿馬生活到第二年後,我的西語雖不能說是流利溝通無礙,但也能讓台灣去的朋友大開眼界看我跟計程車殺價、去電信行幫他們解決手機網路問題,還可以被引薦去當巴拿馬人和美國人工作中的翻譯。
只要有心、一定有辦法溝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