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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3/30
  夜走之後才發現我們還有些許匱乏。一種綿長而不停歇的移動,從不需轉乘和路線圖的思索,我們就只是回家。往那個最必要最索求的終點前進,然後再由終點發展出另一個終點,像是一種遲不驟止的命運。我們持續綿長的行走,一切需索都不會停止。
  這是自己很近期才發現的事。城市太複雜而錯綜了、密度太高了——這裡的街道、這裡的夜。很自然地聯想到好久前的跨年我在湖區建築的頂樓看煙火,煙花的花與煙如此規模龐大,卻依然填滿不了整個城市的夜晚;它從煙的彼端微微隱露、透出,顯得那麼地緻密,我們日日就生活在這樣濃的可怕的夜裡而緩慢地窒息。
  窒息就會缺氧、缺氧就會睡眠:夜晚將鼻腔氣息抽取直至中空,人便呆滯、無法思考並且不支倒地,日復一日、一條接著一條紀錄的疊加。眾人在夜晚睡眠,卻從沒有人直接將夜晚本身聯想成一種強力的安眠藥。作為一個生理時鐘非常混亂的人,自己曾經萌生過一個念頭:要把一個日子從二十四個小時調整到三十六個小時,從此照著這個時間表,睡長一點、也醒著長一點,比較有效率。繭居處是一個不透光不通風的方塊,一旦進入就再也無從得知房外的日照與天氣了,因此我認為這樣子的調整是做得到的;但我很快就被城市之夜的神通廣大所折服,因為你畢竟還是得回家:回家時途徑的路線與環境依舊被夜晚所籠罩,當你必須沉浸在這樣子的行走時,我們顯然還是一個被時序所影響的人。
  那人們在悠悠回家之後,飲酒、作業、讀書或抽煙,煙霧瀰漫時又加重了夜的氛圍;接著洗澡,窩回床上,一番掙扎後沉沉地睡去,就像是被造物者設定好的模組化機器人:我們被設定要在十二點時睡眠、我們被設定要奮力向上爬、要嘗試購買一棟有酒店式管理的大宅、還要盡量與別人與自己的過往營造出異質來確認自己存活、還要嘗試回家。不停的嘗試。一種很後工業化的思維。
  回家這個詞甚至比行走還要更虛無縹緲。一個宿命論者(尤其是來自於城市的宿命論者)喜歡把事情反面剖析,流動暗示驟止、存活帶來死亡,那是不是回家就必然會離家。從遠遠的地方走回家後,每個夜裡我倒臥撰寫稿件時都只是在溫存自己最後的家,最好的家、最好的時光。然後我們起身繼續行走,用走去浴室盥洗的路程再延伸出走去大鐵門開鎖的路線,對於城市人一切都是最理所當然不過的事情了。畢竟十數個小時後自己又會重新打開鐵門、走去廁所盥洗,然後躺回床上。一種宿命。
  但總是會有人想打破這個規律,一些自命清高的無謂人士開始對夜晚產生懷疑與好奇。因此夜店在城市的四處開設、計程車猶如黃色興奮劑一樣在城市的血脈中奔馳,將反骨的人類從一攤趕往另外一攤。也因此有人夜走,像我。
  宿命也還是好多天前的事情。我窩在棉被堆裡,餐點殘渣的氣味瀰漫像霧、書和衣物皺得像衛生紙一樣,大概沒有任何物品在他所該在的原位上。我對我自己究竟在房間裡待了多久感到好奇:但最後一個還在指定位置上的時鐘卻沒電了,而自己只擁有非常詭譎的生理時刻表而毫無參考價值。手機放置於遠遠的地方,我決定就從厚重的雙層棉被中掙脫,打開房門去洗個澡。打開房門時世間仍是淡淡地漆黑,進到浴室時浴室很濕滑明亮而一點聯想油然而生:一些很久之前的回憶,或許是國中的某天假日晚間,過於疲累而逕行睡去;隔天早上起來才去好好地清洗自己,出門。在電梯裡面,有鏡子,母很安閒地對我說,剛洗完澡,你的頭髮看起來好蓬喔。我看向鏡子,覺得頭髮好鬆軟、好舒適,那是不是未來每一日都在早上洗澡,頭髮就能保持軟綿綿了。
  很單純的童稚思考為接下來的日子帶來了怪癖:我在早上沖澡而不是晚上。對於東亞以外的居民這個生活方式或許常見,但在台灣似乎是少數派。我常常問我身邊的人們對早上洗澡有什麼看法,他們覺得不洗澡就上床很噁心。我很無謂地攤手。
  這個小小的回憶就是一種注定。其實對我未來的行走與對夜晚的好奇很大一部分來自於此:從這個事件之後,我的夜晚再無一個明顯的「晚安感」,沒有一個跟世界宣告自己進入睡眠前奏的機會,因此夜晚在自己沒有真正睡去前都還是那個充滿興奮劑的夜晚。這樣子的時間序列直接影響了我對世界的理解:在午夜過後,我一反常態嘗試進入比較冷靜、完整的自我剖析,與夜晚的時序對戰;我會踱步,在住處四處沿著磁磚和地毯的界線繞行,地域持續幅合又發散,把一個個模組化生產線出生的米黃磁磚,在視野中幻變成外頭不停重複、不停帶來既視感的地景一樣。夜走的另一種展現。
  兩種行走其實也都像是某種回家。回家,和回那個自我理解的歸宿。也都那麼困難——它就真的在這些錯綜而讓人迷失的路燈電線之後了——
  還是回歸到實際的夜走吧。一點點濕滑感,圍巾搖擺,行走是一個長時間持續的狀態,所以我一直往一個方向行走。走過每一片雲霧,像航行,機身遇流顫抖。我遵照城市路名縱橫的指示走,然後拐彎;我轉過好多個幾近相同的彎,轉彎後稍歇,抬頭,看樹枝與樹葉、路燈、懸掛的衣物和鐵窗,高高在上如同並列飛行。紅色和綠色、路燈仿造彩霞,誘導行者繼續向前航行。我們在行走時會繼續一遍一遍地重複觀看與移動,因為我們抱持著回家、安全降落的念頭,因為家真的就在你可以預期的那個方向,而你不能不走過任何一寸土地:因為每寸土地都組成了我們的機身,喪失了任何一點都會導致我們從地面中墜機至手勾不到的板塊中。但在沒墜落的狀態中,我像指定要坐在窗邊的小孩一樣,焦急著等待這趟旅途趕快觸地,但卻也隔著雙層壓克力窗興奮地看著伸手可及的雲彩,拿出父母親給予的相機……
  相機呢?我曾經是一個好愛拍照的人,但我的相機呢?我曾經真實地坐在飛機上,掙扎著在包包裡找尋自己鍾愛的老相機,但是才發現自己把相機放在頭頂的行李架內,手腳冰冷,在不願做出太大動作影響到周圍人士的情況下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雲彩這樣被引擎遠遠地拋在腦後。但這是現在的狀況嗎?
  我檢視去年的同個時候的夜走紀錄,從凌晨一點開始行走的一段回憶,甚至被自己寫成某種型態的文章過;同時它圖形化的記憶很俐落地方式儲存在電腦中;有一個軟體專門打開這些資料,在這個軟體中我可以再重新將夜晚調整成我想要的樣子,再重新轉存成我想要的記憶:所以我可以很清楚地了解我自己在年前所欲求的城市樣貌。在電腦中儲存著兩組照片,一組是原始的檔案,火光與視線敗北於極為迷茫的空間氛圍中,凝重如膠的空氣而穿透螢幕;另一組照片,那麼地清晰,在軟體中我把清晰度拉高,夜晚從霧中彆扭地脫離成為了銳利的枕頭,如今的我把臉埋進那麼刺痛的柔軟中成就了一張淌血的臉龐。我深切記得自己在過往時是多麼追求一種存活,在迷茫中伸手不見五指是一種漸滅漸亡的狀態因此我懼怕。在夜晚中拿著相機四處拍攝時,我用有些畏懼的方式拍攝夜行者的背影,然後在不得已與這些同類正面交會時,羞怯地確認彼此的視線。
  那是某種先前對夜的印象:凌晨三點鐘,我記得雙方的視線泛白,像煙一樣向上漂。很快地兩人走過彼此,我的視線被定格在那片好寧靜而寡言的夜空中。什麼雲也沒有,我就佇立在那個地方看著所有的黑,感覺很恬淡、很清晰。一陣子之後我曾經問過誰這個城市是不是越來越常下雨了,雲朵厚重,當我每次反折身子想要看到月亮時,都會看到好多雲在月亮旁邊混濁,城市變得很濕,自己被困在一堵軟糯的牆裡面。
  我再次確認那些原檔,分明與自己現在對夜的認知那麼相似,那麼模糊,當初使用的八百度底片增感一格給整個畫面攜帶總體性的噪點。再看過一眼,重新思索自己在那次行走時的心態,沉浸在粉紅色泡泡中對誰的身影有那麼強烈(而有距離感)的可怕幻想,一顆非常混濁萎靡的心。拍照而將自己對夜晚的印象中硬生生地抹去噪點,是為了回家後給誰一件精緻而美、明確地帶有星光的清爽作品,來讓那個誰與我一起體認城市的魅力嗎。寂寥就是一種極致的匱乏,那些照片從不是為了自己拍的,自己是在寂寥的模糊中寂寥地獻身給從未存在的誰,這些相片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種預示:但是我怎麼樣都會離開。
  翻動過往的文字找出端倪,當時我在一座橋上,這座橋是連接湖區跟市區的主要幹道;在某個比現在更青春的年代,我跟誰早上慢慢晃過這座橋時我跟他說,欸,從湖區的角度看向市區那些建築物,從左邊的信義計劃區高聳連亙到右邊松山機場的低矮,陽光直直地照射那面牆,是那麼龐大而具有美感。夜走是為了去拍下那面牆,然而當時城市的暗太緻密,伸手不見五指。回家整理照片時十分失望,也正如無法重尋景物一樣我也再無機會將這些照片給誰瞧一眼。
  接著幾次夜走的紀錄有一點像音樂中的賦格式一段接著一段加入至我對夜晚的記憶中。複音音樂、相同的主題一次一次再疊加。但我戴上耳機聆聽這些理應有著完美結構的音樂時,卻只能聽到極為不和諧而幾近崩潰的句式。一次夜走時我把眼鏡拿下來,讓整個世界變成一種普通而可以接受的模糊;我一路低頭盯著那些道路啊,變成了一個只顧著趕路回家的人。我變得更加清楚了解回家後就只是持續性的離開;我在另外一座橋上,旁邊的八十公分護欄讓人開始幻想自己頭上新買的帽子被風吹下,撞到護欄再掉進淡水河的樣子,也有可能是自己掉落河道的畫面,在旁邊只有車輛駛過,我就會獨自一人在淡水河裡頭讓水與闇淹沒口鼻。另一次夜走時我開始奔跑,我開始注意時間的流經並且開始想在午夜前回到住處,時序開始使我感到無盡的疲累與孤寂,回家成為了唯一的要務,而回家是孤獨的正如它一直的型態。
  好多東西都不一樣了,我在比較。但這似乎是必然的過程,我正在緩慢向那個始終會到來的命運滾動著。
  我就從想著他人的情狀,經由夜時序的催化後成為了只在乎自己的人;但卻是相同地不滿足、相同地在回家本身的孤單定義中打轉,而我對此感到莫名的噁心與惶恐。那是不是只要不做相片紀錄(就算這些紀錄一開始並不是為了自己做的)就可以在未來時不再回顧過往的自己的背影,因為自己飛行的型態好寂寥。賦格一詞的原意是飛翔、追逐;巴洛克時代的作曲家們喜愛完美的對稱感與排排相對的因果關係,但假如城市人的我們在每次音軌不停對位加入時都會有意識地變動一個半音,直到每個音都與最一開始的那條音樂完全不同時,賦格就崩解成一種毫無美感而燥耳的實驗性音樂了。城市人喜歡這種實驗,喜歡不斷重複踏訪永將不變的未來:無論如何組合這種賦格,最終飛翔者總會回到地面,無論是著陸還是墜落——墜落是累積的狀態,當飛行了太多次而金屬疲勞時——回家也是,我們最後總會重新打開鐵門,刷牙,在房間內外踱步思索著自己剛剛走回家時的一些孤單感,這些孤單感卻在某一天成為了爆炸。我再也無心力在自己最為冷靜的時段梳理那麼大量體的情緒,理性被壓垮了、解體落下如結構失效的機身。
  賦格是一種難以停止的狀態,如果實際去打碎它的對稱性,它就會持續性地自我崩毀。我反覆懷疑,在所有音階都與原曲不同時,那是否這個有意識的實驗正是將人從一個對夜晚的想像導向某種真實的宿命的過程。那自己是不是永遠都會導向自己原先出廠設定值中的預設,打從一開始我就注定會在離家與回家間猶疑、會變成一個早晨洗澡的人後又變成一個夜晚思考的人,再因為夜晚的思考讓自己體會到自己將永遠在行走中感到缺憾。那這樣「迅速在茫然的街道中穿梭前行,而不再抬頭」此事是否是宿命,我想答案昭然若揭。
  夜晚的時序本身使人頹然傾倒,但我卻不停在這樣子的時段重複試探思緒的底線:嘗試用不再拍照來簡單構成城市人必然的異質性;那麼簡單地騙過自己、讓自己以為生命中的幾次行走並不是持續性的匱乏,它就只是一個人向著宿命前進的過程。我排斥思考那份始終存在於身體內,經過時間打磨而將逐漸顯露出的城市人本質,一種強烈的索求感與無法滿足的脫力;但最後我依舊會意識到這件事,如同我現在拿著手機打下這些我自認為重要的比較。兩相比較,分明一開始是透過行走尋找那些失去,但卻又不想面對未來的我打開電腦時,對自己過往在行走時所導向的那種低劣而刺痛的的宿命感到有既視感,因此就索性什麼也不做。
  幾天前的晚上十點鐘,跟C在指南的山上打桌球。我站在桌子的左手邊想用正拍接球,C卻把球打到好右邊的地方。我看著球彈跳出桌面,沒有行走,用埋怨的表情盯著C。C說,「如果你不跑起來,我就繼續打那邊」。我感到有些唐突的既視感與嘔吐感:橘球再來往幾輪後,我們會分別返回宿舍與住處,我會站在公車上看著公車駛入信義快速道路後一瞬間加足馬力,享受了一陣子的兜風後再次因回到市區道路而減速,接著如同往常一樣緩緩地在路上滑行如所有夜班市區公車的樣貌。接著我會下車,站在公車站前,想著自己還得花多少時間才能行走回那扇熟悉而日日進出的鐵門。
  還是那麼的匱乏。但我們得裝作再滿足一點,我對自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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