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史詩與政治宣傳作品後,我們在五零年代末期看見一些精煉的現代主義電影;雷奈從《廣島之戀》開始,就彷彿將其電影核心放置在「製造出一個嶄新而浮於空中的男女世界」,並將有如夢幻的愛欲場景與現實畫面(或者是,將現實的愛欲畫面與潛意識中的傷痛、慾望投射)進行間歇式的跳轉,藉此種特殊的敘事方式以「異化」觀者對一段正常戀情的想像。只不過,《廣島之戀》所做的是將情緒與大時代戰爭與遷徙之傷痛做綁定、使用某種刻板印象將兩位主角最終定位為一座(對方曾經遇到情傷的)城市,進而對兩座城市與兩位主角的往事進行非對稱的類比;而《去年在馬倫巴》基本上卻完全放棄了歷史敘事,而是針對「回憶」的真實性進行類似理論性的叩問。去年是何年、馬倫巴是何處,本片基本上全盤放棄內容的詮釋權,轉而透過形式與技術的手段一段一段地、將整個如棋局般的世界觀進行重複播放與對弈。
本片的敘事方式並非傳統的線性表現,而是形塑出兩個不同的空間與世界觀並進行穿插表述:第一個世界觀是角色實際所處的飯店,男主角A與女主角看似未曾見面的現實場景,陰暗陰鬱而充滿奢靡氣息 — — 他們正陷入一個似乎永遠不會停下的宴會,而雙方不停在宴會的角落相遇、也相似地逃離式地分開;第二個世界觀則是在外部拍攝的、場景較為明亮而光明,這裡則是男A與女主角曾有過相互關係之地,他們共同在某個時間點在某個地點共享一段戀情,而該場景中的鏡頭片段則也像是不停重複的生活場景。透過男A的記憶敘事,回憶與潛意識透過內部世界(飯店)「包覆住」外在世界(飯店外)的劇情結構進行運作:男A不停在內部空間中「召喚」外部空間進行追憶與對女主角的說服,然而憶想的真實性卻因為女主角的茫然與記憶本身的「不可證偽性」而顯得脆弱。
外部空間的樣貌。它僅象徵一個生活場景,實際位置在哪並不重要。
值得注意的是,本片中完全沒有(劇中人物與空間互動時發出的)實際音效,甚至,空間中的實際音樂播放(如樂隊的演奏)皆無聲,全部都被配樂蓋過,因此全片始終彷彿「漂浮」在背景音樂所提供的懸疑感與奇異的觀影體驗中;此配樂選用了一種不平均且不和諧的調性,不停地提醒觀者「不能盡信片中所發生之事」。在開頭時,導演應用了連續五分鐘的鏡頭移動來反覆遊蕩於飯店建物之間,旁白語句不停重新復歸、畫面不停重複踏入飯店裝飾性強烈的空間,我們彷彿可以看見這個空間的裝飾表層與四處空蕩的場面,基本上即作為此戲局的內部架構。
在這段空間的移動後,當角色終於出現並充斥空蕩空間時,這些角色卻也顯得空洞且無語。首先導演運用了一段舞台劇的演出來預先顯現出男A與女主角間重複的迫近與逃離;在舞台劇進展至最高峰、情緒最激昂時,或是謝幕後的沉澱時段,這層舞台都對比出了台下角色靜態沉默的群像。事實上,導演有意識地將「非主要角色的沉默」作為敘事中重要的一環;這群角色永遠工整的並排行走、相互搭配:男男、女女、男女,穩定的視線與從畫面中移動的方式,隨時都使各角色有對應沉默或(沉默地)對話的對象,彷彿正自己獨立運作、而從不侵入主要角色(或者說,敘事者男A)的行動中而與主要劇情無干,僅為了形塑出飯店的場景:導演經常以跳躍方式,周遊各非必要角色中,彷彿將這些角色皆視為飯店裝飾的一部分,不單形塑出整個宅邸華麗地虛偽如戲局之感、也呼應了從男A角度所看見的,所謂開頭「飯店空蕩」的論述。
那為何男A具有此種視角選擇的霸權呢?我們可以發現,「外部空間」的擁有者與敘事者正是男A,此空間即作為戲局中額外出現的、影響角色行動的思想空間;「觀者的角度正是站立於男A的腦中,同時得以看見他正在經歷的現實內部空間、也能夠看見他腦海裡的、被檢驗真實性的外部空間」。或甚至,或許我們可以將這個外部空間理解為一種純然被創造出來的幻想空間、男人的自我幻想體系:男A為自己的幻想形塑空間、製造景物與(得以被忽略的)人物客體,一切都只是為了「合理化」追求者,也就是女主角在自己內心中的地位。在這裡,男A彷彿放置了對女主角之片面意象進入外部故事,以製造出「在轉角處重逢」的預示性質。此種「半虛構」容易遭受到內部之「知情者」或是「對手」所檢驗,而當男人無法突破這層證偽時即會自我懷疑、也進而導致他對自己所創造的世界產生懷疑。
這個「對手」,即是身份迷離的男主角B。這位男B的身份究竟作為女性的伴侶、一個男A虛構的角色、或是現實生活中提醒男A反證夢想的陌生人,已經完全不可考。但這個角色的確有助於男A外部空間的毀棄:舉例來說,本片中曾有運用一外部的花園空間中,女性向前指、男性攔阻的古裝雕像意象,男A宣稱女主角曾與自己在雕像旁辯證此雕像所呈現的史詩式詩性意義;然而,男B卻在兩人觀看花園畫作時,插話稱男A所見之雕像之古裝為後人所加。男B在此時則彷彿身兼了「戳破白日夢泡沫」的角色,並更加體現出男A所謂外部空間的個人性或可塑性、虛構性。因此,片中不停出現的對弈與對戰的隱喻,無論是抽火柴的尼姆遊戲、德州撲克的的All in,皆十足展現出兩人的對抗性質,彷彿西洋棋中(西洋棋意象似乎也體現在飯店地板的棋盤式花紋)黑白兩兵已經結束彼此牽引(所謂片中呈現的逃離與追索)而對位、彼此相依而終能相互溝通時,卻有另一黑騎士在黑子後方守株待兔、使得白子進退兩難地被制衡。
然而,本片又不只停留在使「外部空間」明顯處在「虛構」、「遭到解構」地位的狀態;內外部的虛構彼此對比時,外部固然如夢,然而內部的眾人的沉默或空洞的對話卻彷彿也像是戲局。無論內部空間或外部空間,皆帶有一定的棋局式的、可重複開始卻有無限種走法的遊戲性質。在鏡頭的呈現上,我認為男A的外部夢幻空間還顯得更為真實(或許是因為男A對白日夢入戲太深),而內部真實空間反而因為「外部脈絡」的真實性對比,喪失了主導性的現實地位而回歸相似的戲局地位,導致人人表情凝滯迷濛且無語。然而,藉由剪接,兩個戲局空間也彼此混雜、而使得內部空間物質世界的女性、與外部空間夢想世界的女性,共同構成一個現實中拒絕認知男A存在的女性;這個虛構/非虛構形象的疊合,不單使現實中的女主角喪失了主體性、而懷疑自身是否「真的曾經歷經外部空間的故事」,甚至使男A也開始自我懷疑兩個空間間的關聯性與空虛感。
這層「空間間的半虛構對話」,使得當在女主角已經半相信自己與男A的關係時,在與他辯證「外部世界自己房間的構造」、或是「雙方實際的約會經歷」途中卻又產生大量誤區;因為空間與空間間是相互連通的,現實與虛構交錯、女主角又自身開啟了新的一層虛構,最終使整部電影被渲染為完全無法辨認虛實的紛雜空間。近結局時,女主角打開外部空間中自己房間的抽屜,發現了大量的、與男A所拍攝的相同照片 — — 於是空間收攏、重疊長廊消失,男A虛構的馬倫巴似乎已經成為兩人的現實,女主角最終、便與男A共同離開了飯店。
空間的形成彼此疊合,重複性使人迷失。本部片中明顯地能夠看見現代主義電影對自我意識的深掘:一個人的思緒「內容」並非本部片專心探討的部分,一個人「如何重新喚起一段夢境或記憶」的過程、以及其方法的複雜性與容易產生的失落,甚至是喚起思緒後「傳達給他人」的轉譯誤解,才應當是本片透過如此繁複而復沓的敘事手法想要表述的核心題目。為什麼女主角總是想逃?此處憶想與創傷之間的連結,亦可以與《廣島之戀》中的城市傷痛做聯想。
但老實說,我享受這次觀影體驗嗎?完全不。我有完全看懂這部電影嗎?沒有。因此我用最能合理化解釋劇情的方式來「猜測」出一套詮釋方法。然而,我們不一定要要求一套必然的觀點,正如雷奈所述他期望在這部片中營造一種曖昧感;前陣子曾經與友人討論一首僅有空間、片段劇情、彷彿僅「擷取故事一小段部分」的詩作,他便說雖然可能詩本身的確有指涉一些夢境的成分,然而在私設意象的運用、或是作者刻意(為了詩意)跳脫完整敘事的情況下,觀者詮釋本來就必然帶有極大的誤解空間;此時詩人所要做的,便是以一個片面而架構完美的場域、引導觀者沉浸於該種意象之中,再使其進行自由的意義探索。我想,解釋本片的方式或許也如同解詩一般充滿個人主觀思想架構的帶入、與一定的私人性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