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書最初寫於1975-77年間,是對於日本近代文學的起源,及關於起源的時行文學史詮釋提出批判,所撰寫的文學評論,先後發表在日本文藝雜誌《季刊藝術》與《群像》,是當時在美國耶魯大學講授明治文學的想法總結。有意思的是,柄谷的寫作動機是因為「感覺到日本近代文學的終結」,或許會有其他新型態的文學出現,取代近代文學。
柄谷認為近代文學的特徵是「主觀性與自我表現的想法」。人透過發現風景,意識並形塑自己的內在。此處風景一詞具有特殊含義,風景是內在意識的投射,具有象徵性的圖像。而近代文學經由自白這項制度去表達內在。他接著以疾病與兒童在近代被賦予特殊意義舉例,更具體展示風景的出現,以及近代文學以現在取代過去的顛倒性。最後談明治文學關於構成力的論爭與文類,重新統合概念並回扣第一章中所提出的諸多概念。
其中我最感興趣的是與「主觀性與自我表現的想法」相對的「嘉年華式的世界感覺」,以及「俳諧性」、「anatomy剖析」、「沒有結構」 這四項概念。因為柄谷所運用的這四項概念,能精準的描述出我所喜歡的作品特質,而他們也是柄谷所談與近代文學制度相悖的作品特質,且與張大春在《小說稗類》中諸多篇章意旨若相符合,不知張大春是受到柄谷行人的影響,還是英雄所見略同?不過先讓我們聚焦在這四個概念上。
前面說過柄谷的寫作動機是因為「感覺到日本近代文學的終結」,認為或許會有其他新型態的文學出現。我不知道1980年代之後的文學作品是否回應了他的期許,但1980年代之後,就我所知,陸、日、台之間確實湧現越來越多與近代文學不同的作品,像是大陸阿越《新宋》、衣冠正倫《漢祚高門》、馬伯庸《長安十二時辰》、日本村上春樹《挪威的森林》、森見登美彥《春宵苦短,前進吧少女》、萬城目學《鹿男》、川原礫《刀劍神域》、台灣張大春《大唐李白》、藤原進三《少年凡一》等等作品,與當初夏目漱石的《我是貓》一樣廣受讀者喜愛。它們的共通點是都具有「anatomy剖析」的特徵,作品中有有如百科全書般的知識羅列,或是北宋的典章制度、民情風俗,或是關於京都大學日與明治文學,或是日本神話風俗,或是魏晉六朝至唐代的歷史、文學、道教學術,或是1960、70年代的小說與音樂等等,張大春稱他們為「百科全書式的小說」暨讓讀者彷彿不受限制地窺探一個有別自身日常的另一世界,也讓作家將小說作為思想實驗的場域,突破固有的疆界,得以發現或創造知識的可能性。這種特性由其在《刀劍神域》、《長安十二時辰》、《新宋》這種帶有明確假設的小說中被清楚體現。
夏目漱石在《倫敦日記》中曾抱怨乏西方人從生活到文學都缺「超凡的雅趣」,粘膩而虛偽。夏目漱石所說的「超凡的雅趣」應該就是「俳諧性」,以一種超然物外的角度看待世間萬物,甚至加以諷刺笑謔的豁達態度。這其實是一種深受東方佛道傳統影響的人生觀,宗白華曾精闢的以「超然入世」抓住其本質,蘇東坡大概便是其中典型。而這種帶著「超凡的雅趣」的作品到民國也有梁實秋先生的小品文繼其緒,題名剛好就叫《雅舍小品》。
而1980年代之後,森見登美彥以跟夏目漱石中那隻貓一般極致囉唆的語調示範了「超凡的雅趣」與「嘉年華式的世界感覺」之間是如何連結,好像沒有內在可以受傷的人,在極盡自我諷刺之餘,呈現京大生光怪陸離又異常豐滿的日常世界觀(妄想)。
沒有結構,在小說中意味著缺乏劇情張力,情節偏於鬆散,善於離題書寫,而「anatomy剖析」這種小說文類最常出現這種特徵,張大春在《大唐李白》體現無遺,將他在《小說稗類》〈兩隻小雨蛙,干卿底事〉〈敘述的閒情與野性〉所言閒中著色、離題技法發揮到淋漓盡致,你讀著讀著就會全然忘記李白之前到底幹了什麼。而這類結構鬆散的文學也滲透進現代電視劇劇本創作之中,像是之前廣受歡迎的〈機智的醫生生活〉,呈現醫生的日常瑣事,沒有什麼明確的目的,但又帶著「俳諧性」,具有讓人欲罷不能的「超凡的雅趣」。
所以,或許在無意之間,探究日本近代文學起源的柄谷,給出了新文學特徵的預示。終結對應出了起源,而舊起源中又蘊含了新時代的脈絡。
附記:因為手上剛好借有麥田版,比較閱讀時發吳佩珍教授的翻譯已經文意傳神,典藏版則在文辭上更為細緻精練,譬如文中夏目漱石《文學論》的翻譯上,採用清末民初文言文風格,更為細緻的貼近漱石原本文風,言詞更為凝鍊。漱石擁有深厚漢學素養,自言在重讀屈原的離騷後,才動筆一氣呵成的寫出小說《草枕》,可見其漢學功底。在柄谷所用英文名詞方面,典藏版譯者則是保留不加註中文翻譯,這是與麥田版另一不同之處。
文:古人(試讀評論讀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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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表日本後現代批評的經典,全新譯本★
我在乎的不是近代的批判,也不是近代文學的批判。我想探究的是依附著語言而存在的人類的條件。沒有人能逃出這一點。——柄谷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