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在無限拉長。
早已知道結果的等待,你希望永遠不要結束,又矛盾地盼望行到終焉的那刻──像觀賞一齣你已知道結局的悲劇,不樂見那麼樣哀惋的盡頭,潛意識卻尋求一個壯闊悽愴的了斷,一種淚雨滂沱的轟轟烈烈。
你曾等他在深夜的燈下,用不著的電都切掉,熄一盞盞燈,燃一盞盞寂寞,因賭博、喝酒而遲歸的他總算是進家門來,你卻還要等酒醉的他結束一齣齣荒唐的鬧劇(別說吐得一蹋糊塗了,他不止一次對著床鋪或電風扇撒尿)睡下,你才能闔上眼休息。你說:「伊愛七逃,我一世人攏咧等伊返來。」
這麼多年了,孩子都大了,如今都歸來了,他也回家了。現在兒孫滿堂全聚在你的家裡,他也在你身邊,那你在等甚麼?
等死。
三度中風的他,全身癱瘓的他,神智衰退的他──一個他不認識你,你不認識的他。這不就是在告訴你、他不在了麼?所以你和兒女都選擇放棄了,像醫師說的,怎麼搶救也撐不過幾天了。他於是從入住的醫院回到家中,連十一二歲的我都清楚這意味著甚麼。母親說:「我們要去見你外公最後一面,會在那裡很久。」帶了我們一家到外婆家。你家。
客廳裡擺設全不同以往,大桌、沙發都移開,靠牆擺著他最愛的躺椅弄平了椅背,他就躺在上頭喘著氣。是喘,最後一夜,他死去的路途要走好久,綿長的呼吸要苟延數個小時,可能到天明也說不定。他在等,我們也在等,今夜的他注定要啟程。可是外婆,為甚麼你不在這裡?我走向後頭廚房,差點被移了位的傢俱絆倒。全都不同了。
你坐在廚房裡餐桌前,擺在桌上的黝黑粗糙的手有風霜的肆虐,有歲月的走跡,一痕一脈都鎖著不曾言說的情;我還能看見許久之前一次農忙時你提親自煮的冬瓜茶去到田邊,遠遠看他在稻裡穿梭,等他來歇會,來飲茶。你等在那兒,我想今後會繼續等下去。就像此刻,你一個人等在慘澹的燈下,一個看似最遙遠實際上卻最親暱的距離──奔入田間纏他的孩子會被他三言兩語打發走,而他只會向你一人走來──外婆,不願待在客廳的你,依然是在等外公向你走來嗎?
「來,咱嘛去頭前。」看見我來的你站起來,搭我的肩同我走向客廳。
我們一個個握著外公的手向他說話,我發誓我在他那雙渾濁迷濛的眼中見著一種尋覓,而在你終於握住他手的時候,他看著你。他在等你。他咿咿嗚嗚地說不全一句話,最後擠出來的似乎是「多謝」。你說:「謝啥,三八啦。」好淡的聲音。
天亮前,他在你面前斷氣。我在想人生有多殘酷,摯愛的親人在凋亡,你卻只能等著為他摺一朵朵不會盛放的紙蓮花。
好不容易他在你身邊了,你卻仍要等,還是等他再次離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