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歷2020年的疫情大考、中印邊界衝突,以及方興未艾的中美競爭,中國共產黨於2021年7月1日迎來百年黨慶。典禮當日,中共最高領導人習近平發表長篇講話,其中涉及「解決台灣問題」部分,引發了台下聽眾的熱烈回應,掌聲不絕如縷,習近平更一度為此中斷髮言,足見台灣議題在當今中國民意裡的分量。
然而台灣不僅長年自外中國政治脈絡,亦對對岸的民意變化麻木無感。七一黨慶前夕,習近平於6月29日向中共黨員頒授七一勳章,並在儀式中表彰獲勳黨員:以為民造福的實際行動詮釋了共產黨人「我將無我、不負人民」的情懷。其中「我將無我」四字,在台灣引發了意想不到的波瀾。
頒授七一勳章當日,台灣東海大學日本區域研究中心主任陳永峰接受自由亞洲電台採訪,並直指所謂「我將無我」,乃習近平「抄襲」李登輝而得。如此指控的「證據」在於,李登輝有句名言:「我是不是我的我」,陳永峰認為此乃李登輝揉合日本哲學家西田幾多郎的「京都學派哲學」和基督教思想而成,意為「我既是我又不是我,而且我要超越自我,我連我都不是,就沒有我」,呈現了李登輝的「無私」精神。
然而面對「抄襲」自李登輝的「我將無我」,陳永峰反不認為這是「無私」的風範,而是習近平「不自信」的流露,並解釋道:習近平嘴裡說著「無我」,實際上卻無限延長自己的任期,又大搞個人崇拜,共產黨正把中國當成中南海的殖民地。
如此雙重標準、幾近宗教崇拜式的解釋,在台灣引發了不少輿論迴響,《自由時報》等媒體更紛紛轉載,並照搬陳永峰的思路,評論道「雖然兩句話長得很像,但格局和高度完全不能比」。平心而論,如此現象雖說荒謬,卻透射了台海格局的兩大現實。
台灣聽不進的「中共故事」
首先,「離心」已是兩岸難以停下的政治趨勢。
在海峽一端,中共經歷十年打貪反腐、從嚴治黨,逐漸尋回零落民心,併成功將共產黨與民族復興相連結,通過自我的「刮骨療毒」,再次扎穩政治根基,更在2020年的疫情大考後,收穫不少發自民間的「制度自信」,迎來近年罕見的支持高峰,百年黨慶的「正紅」色調由此確立。
回顧1978年改革開放,中國逐步邁入資本主義世界,「民主化」的壓力亦如影隨形,「共產黨終將垮台」的暗喻隨著時間遞進而日漸鮮明。1991年的蘇聯解體,更讓中共遭到了靈魂拷問:紅旗註定被歷史淘汰,不少官員更趁此危機放飛自我、大貪特貪,上演一波「末日前夕的瘋狂」。於是在內部信仰淪喪、民間「思變」的氛圍下,「愛國」與「愛黨」在中國長期剝離、甚至漸有對立之態,黨的話語體系進不了主流文化市場,革命歷史亦成了冰冷的汗牛充棟。
在此境況下,中共唯有力行自我改革,方能在「亡黨」懸崖前力挽狂瀾。而所謂改革,不僅是反腐打貪、整肅黨紀,更包含內外信仰的重塑,意即通過傳媒的革新、話語體系的改良,搭配中國日新月異的發展程序,再喚黨員與人民對中共的信念。如此工程進行至今,已借《山海情》、《覺醒年代》等獻禮劇在年輕人中的大量出圈,吹響了勝利號角。百年黨慶的高唱正紅,亦象徵中共走出崩解低谷的再次復興。
然而當中國社會愈發能接受「中共故事」時,台灣的心牆正日漸高聳。自民進黨崛起、國民黨以理想獻祭選票後,台灣看似仍有多元民意主體,實則皆往「獨化」終點邁進,只是藍綠速度有別。在此語境下,中國若非敵國、就是他國;中共則尷尬成為多數藍綠精英的共同敵人。當《覺醒年代》吸引中國青年關注時,多數台灣青年已奉李登輝為「隱形國父」,即便李登輝希冀的日本皇民台灣,或與支持者的想象有所不同、甚至相去甚遠,依舊無阻青年對其的無限吹捧與追緬。
要而論之,陳永峰的論調之所以能有廣大市場,原因並非台灣社會關注「我將無我、不負人民」八字;恰恰相反,習近平所言其實無關緊要,多數台灣人只想藉此體驗「國父李登輝」壓過「敵國領導習近平」的快感,用無聊的口舌之爭吃中共豆腐,讓難成對手的兩人強制交鋒,儘管其對李登輝所言或也一知半解,但為滿足挑釁中共的需求,其不惜對一個作古政客強制挖墳。
「覺醒年代」的最後狂飆
然而陳永峰所言同時暴露台海另一現實格局,那便是台灣民意的自我劫持。
綜觀其評論,陳永峰對習近平的「抄襲」指控僅是前菜,而真正的主廚特餐,乃是對其李登輝的狂熱褒舉。陳永峰表示,「我是不是我的我」為台灣歷史打通了重重關卡。對李登輝而言,「台獨」無須言明,「中華民國」雖不能與「台獨」共存,卻可以通過種種操作,讓「中華民國」成為「不是中華民國的中華民國」,既在一定程度上避免了兩岸衝突,更走向務實「台獨」。
陳永峰接著加碼,認為李登輝若還在世,民進黨與蔡英文的「九二共識」危機或許都能迎刃而解,因為對李登輝而言,「九二共識」同樣可以在承認後,通過種種操作,成為「不是九二共識的九二共識」,「一個中國」也可以是「不是一個中國的一個中國」。陳永峰指出,李登輝自我超越、柔軟、注重實證,是完全的務實派,知道如何替台灣尋求最大利益,用不同的面對付不同的對象,每一面都是李登輝,也都不是李登輝。
若撇除對李登輝的操守論斷,陳永峰可謂講出了台灣何以「實獨」多年的「大白話」,那便是放棄對隻字片語的堅持,用各式話術瞞天過海、應付對岸,看似披著「九二共識」、「一個中國」、「中華民國」的皮囊,實則主動邀請台獨菌絲前來寄生,上一秒還能通過「國家統一綱領」、「國統會」,下一秒就侃侃而談「台灣人的悲情」。如此技法,啟蒙了台灣多數藍綠政客,只要對岸尚未出手,其便能用敷衍話語一拖再拖,能獨一天是一天。
然而李登輝雖有「務實」一面,亦有陳永峰等看不到的自毀危機,關鍵還在台灣的選舉制度上。自李登輝炒作「台灣人的悲情」、促成民進黨崛起後,台獨民粹的潘朵拉之盒由此開啟。早年的台灣民意或以反共為主流,卻少有反中立足之處,但伴隨台灣青年逐漸進入「覺醒年代」,政治人物的瞞天過海空間受到箝制,並開始出現反嗜危機。過去的台灣政壇,或許還有獨與不獨的模糊空間,如今在台獨民粹高漲下,政壇方唐鏡們被迫玩火,在獨與更獨的光譜上反復橫跳。長此以往,既催發中國民間高漲的武統喧囂,亦挫傷了鴿派的論述空間。
李登輝或許擅長玩轉「我是不是我的我」,但照見如今兩岸民意的針鋒相對,一方是重掌民意大旗的百年大黨,經濟蓬勃發展、風光無限;一方是基建落後、缺水缺電,只剩意識形態卻還自掘墳墓的貧脊之島,兩方一旦對撞,台灣註定會成為「不是台灣的台灣」。或許這才是李登輝「思想」最大的世紀魔術。
原文發表於2021/7/2《多維新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