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始二年,即西元二十四年。
二月。
河北的冰雪才稍稍溶解,春神還沒對這片冰封的大地露出微笑。
但人們已經熱火朝天的活絡起來。
劉秀以信都為根據地,開始對河北各地發出檄文。
別人發檄文,不外乎徵召正義之師,下通緝。
劉秀的專長,則是情報戰。
「大司馬劉公將城頭子路、力子都兵百萬眾從東方來,擊諸反虜。」
放出赤眉已降更始,並以百萬之眾將來討伐河北。大司馬劉公就是劉秀本人啦。
九實一虛,劉秀唯一沒說的,只是赤眉又叛出了。
隨著檄文發出,劉秀本人與任光帶兵出動,趁夜假冒赤眉大軍襲擊城池,在山林遍野中舉滿火炬。
城內守軍百姓看了,真以為是百萬賊兵來襲,不戰自降。
一座城,兩座城,河北人就像牆頭草一樣,又倒回了劉秀這一邊。
同時,也讓鄧禹跟馮異的徵兵行動更加順利。
另一方面,劉秀更派出許多「說客」,做儒生打扮,巡遊各地,散佈「邯鄲劉氏非真」的消息。
「攻心為上,攻城為下」。
劉秀手下的兵力,很快就如任光所料,成長到數萬人之譜。
而劉秀更進一步規劃了「邯鄲包圍網」,說服了邊塞諸郡,包括漁陽,上谷,一點一點的收縮邯鄲政權的活動範圍。
但越往核心推進,對方的防守就越堅牢。
包括情報,包括心智。
劉秀以鄧禹為前鋒,逐步推進,卻在「柏人」遭到了邯鄲軍大將李育的突擊。
鄧禹雖有智謀,但一時兵荒馬亂,也難以應對。
所幸劉秀已有小長安之戰的經驗……想起已逝的兄姐,劉秀不禁怔了半晌。
「架弩,上箭,穩固陣地。收攏逃回來的殘兵,看準了敵人再射!」
號令立刻如流水般傳下。
新徵召的漢軍訓練不算充足,但幾名大將總算冷靜應對。
李育本欲趁勝追擊,卻沒想到前鋒一觸即潰的漢軍,本隊卻是如此堅實。
「退回城中再戰!」李育當機立斷。
倉促成軍的劉秀部隊,並沒有足夠的攻城兵器。
至今取下的城池,多是憑藉劉秀的政治作戰能力。
碰上這種硬守城的,劉秀也不敢硬碰硬,引兵轉往廣阿。
「如果約定好的那支伏兵已經趕到的話……拿下廣阿要容易得多。」
劉秀抬起了頭,廣阿城牆上飄揚的大旗,寫著大大的「耿」字。
「成了。」
劉秀放心引兵繼續前行,出城迎接的是一名英姿颯爽的青年,與一名彪形大漢。
「上谷太守耿況屬寇子翼,漁陽太守彭寵屬吳子顏,久候將軍多時了!」
來人便是上谷寇恂與漁陽吳漢。
寇氏在數百年前的春秋戰國時代,可不是當寇匪的。
是以「大司寇」官名為姓氏流傳。
孔老夫子也曾經擔任過這個官職,當時主要是司法官員。
類似秦國的廷尉。
最高司法官都是國君啦,這種只能排第二。
寇恂世居上谷,是道道地地的邊塞勇士。
他的上司耿況,則是王莽時期被派任到此的三輔人,跟萬脩是同鄉。
就像任光萬脩到河北,得借重地頭蛇李忠。
耿況同樣對寇恂十分信任。
王莽死後,更始帝派出駛者來到上谷,宣布「先降者復爵位」。
耿況覺得待遇不錯,就跟寇恂一起出迎,並交出新朝太守印信。
怎料一夜過後,使者既沒有給出新的印信,也沒把印信交還。
耿況就有點緊張了。
寇恂二話不說,帶了兵就衝入使者行館,要求交還印信。
使者也是硬氣:「我乃真命天使,你現在是威脅我不成?」
寇恂道:「我是來給你建議的:現在大家都在觀望,你第一站就不能兌現承諾,之後只會更難搞。相反的,你如果得到我們的幫助,後面的行程才會順利不是嗎?」
使者大大不說話。
寇恂見狀,假傳號令召耿況前來,拿刀抵著使者,要他給耿況復官封爵。
經此一事,耿況對於寇恂的信賴,完全是無以復加。
不數月,邯鄲政權興起,耿況也用不著開大會,直接跟寇恂商量就可以了。
「那個劉子輿的真假,難以判斷。」寇恂分析道:「不過一點也不重要,更始政權之所以能服眾,是因為有大將劉伯升。現在伯升已死,大家反他也是合情合理……不過,這檄文上通緝的劉秀,各郡對他的風評都很是不錯。」
耿況問道:「你的意思是,我們應該支持劉秀?可是邯鄲勢力這麼強大,光憑我們能成什麼事?」
寇恂道:「我上谷郡若傾盡所有,出個上萬弓騎兵也是辦得到。若能與隔壁漁陽郡合力,就算吞不下邯鄲,也絕對足以與之抗衡。」
兩個人討論就是簡單明快,寇恂得到耿況首肯,立即動身前往漁陽。
有道是英雄所見略同,漁陽的吳漢剛好也提出這個戰略結合,漁陽太守彭寵卻之不恭,兩郡聯合便就此誕生。
但不料寇恂返回上谷,邯鄲已經派兵進駐。
耿況好不容易讓人暗中傳信給寇恂,告知劉秀已約定於廣阿會合。
寇恂當機立斷,刺殺了邯鄲將軍,奪過兵符,假傳號令(他擅長)要大軍前往支援廣阿。
此事驚險萬分,耿況左思右想之下,決定讓長子隨寇恂一同前去。
至少……可以保住一邊。
寇恂徵召了上谷兵與邯鄲軍一同前行,途中與吳漢會合後,在優勢兵力下,對邯鄲軍道出實情,順利整合三軍。
更藉由邯鄲號令,不費一兵一卒取下廣阿,只待劉秀等人前來。
巧的是,更始帝的使者也到來了。
更始政權聞知劉秀組織反擊,也準備了一些資源支援正在路上。
雖然是空包彈的機率極大,但劉秀看局面如此,正應慶功,立刻下令大宴士卒,更與吳漢寇恂等人好好結交一番。
夜深宴盡。
劉秀夜宿城樓,召來鄧禹會面。
鄧禹以為劉秀要責罰他在柏人的大敗。
劉秀卻只是盯著掛在牆上的神州大地圖,良久方道:「天下如此之大,我們現在,也不過是這小小的一支地方勢力……你還記得你說過,憑我還不足以平定天下嗎?」
鄧禹緩緩的抬起頭:「記得,因為你只想到你自己。」
劉秀微微一笑:「古書有云: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我先為自己打算,才能一步步走向天下不是?」
鄧禹搖了搖頭:「兄,原文是:物格而後知至,知至而後意誠,意誠而後心正,心正而後身修,身修而後家齊,家齊而後國治,國治而後天下平。」
「你連『格物』都沒有做好,如何修身?更別談平天下了。」
格物的意思,是指「認知事物」。
了解你身處的世界,就會獲得學問跟思辨的能力。
有了這份能力,真心誠意的走上那條道路,才能夠由小處走往天下。
劉秀默然不語。
鄧禹續道:「當今之世,為何騷亂不斷?為何王莽已除,世道仍是不變?你,想過百姓們要的是什麼嗎?」
劉秀心裡隱隱約約有個概念,卻不知該如何說出口。
看著劉秀煩惱的表情,鄧禹道:「大家都跟你一樣:想要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沒有人會突然說要你上戰場,沒有人會突然要你加稅,也不會今天能用的錢,明天就沒有用了。」
「一切……如常?」劉秀好不容易擠出一句。
鄧禹點了點頭:「世失常道,故天下紛亂。你的願望,就是大家的願望。有這份念想,為此努力不懈的人,才是百姓需要的『明君』。」
劉秀雙眼一片茫然,怔怔出神。
鄧禹靜靜的盯著劉秀,看著他的雙眼從一片混濁,慢慢的一點、一滴恢復神采。
「永遠不要忘記這件事……只要你的心念不變,整個世界,都將因為你而改變。」
鄧禹起身,拍了拍劉秀的肩膀,離開了城樓。
夜晚,終有盡頭。
太陽,將會再次升起。
隔日一早,劉秀傳令下去,安排諸將各自與鄧禹會面,由鄧禹進行接下來的人事安排。
每個人都得到了合適的職務,只有寇恂被晾著了。
鄧禹看得懂每個將軍,包括劉秀在內。
唯獨看不透寇恂。
「此人,不下於我。」
最後,鄧禹只給了劉秀這張字條。
「那就跟著我吧。」
劉秀一如往常的露出爽朗笑容。
重整旗鼓的漢軍,改變戰略,先圍鉅鹿。
下鉅鹿,破邯鄲,項羽表示理所當然。
漢軍的攻城能力並不高強,劉秀能夠在短短一個多月之間連下數城,多半靠的是「嘴砲」。
如今圍困鉅鹿,狀況依然不變。
但劉秀一派輕鬆。
「大概圍一下,照三餐派人去罵戰就好了。」
是的,劉秀志不在鉅鹿。
劉秀此刻採取的戰術,在約兩千年後,有個響亮的名號流傳於世:「圍點打援。」
包圍鉅鹿的目的,在於引誘邯鄲方面派出援軍。
只要是打野戰,劉秀身懷上萬弓騎兵,怕得誰來?
不過沒想到,敵人的援軍還沒到,友人就先到了。
來人是劉秀的「前」姐夫鄧晨。
聽聞劉秀出使河北,鄧晨也連忙向更始帝討了一個常山太守職務。
但由於邯鄲天子暴起,鄧晨一來鎮壓不住常山,二來擔心劉秀,便隻身出走。
連月來,劉秀組織反擊的消息傳出。
鄧晨雖欲尋找劉秀,奈何漢軍神出鬼沒,從不多做停留。
直到這時攻打鉅鹿,圍城已有十數日,才讓鄧晨趕上。
劉秀看見姐夫來訪,也是歡喜。
但一番長談後,劉秀卻一反常態的皺起了眉頭:「偉卿前來相助,吾意甚歡……但只怕,幫助有限。」
偉卿是鄧晨的表字,鄧晨見劉秀突然反臉,也是疑惑。
「文叔以為?」
「您應當返回常山……此處不日便會有所了斷,到時我欲收河北,多一郡,總比少一郡好。」
劉秀說得輕描淡寫,鄧晨卻是渾身一震。
這個劉秀,跟幾個月前的劉秀,不一樣啊。
若是過去的劉秀,即使是真心誠意想要打下邯鄲,也不會思考之後的事情。
甚至更可能找個機會就退回長安洛陽,過他的小日子。
雖然不知這數月中,劉秀有些什麼經歷,怎樣的遭遇。
但鄧晨明白:「終於,等到你了……大哥立刻回轉常山,拚了我這條命,也要讓常山一郡,成為文叔你的助力!」
劉秀微微一笑,正待說些甚麼。
突然探子來報:「邯鄲守軍出擊了。」
「終於,等到你了……寇恂、吳漢,咱們上!」
劉秀悍然起身,營帳外,寇恂吳漢也早已全副武裝。
鄧晨,只能目送著劉秀的背影遠去。
而面對邯鄲出動的數萬援軍,劉秀自是選擇主動迎戰,前進至南讀。
憑藉著強大的弓騎兵戰力,漢軍實際抓捕斬首的敵軍並不多,但也讓邯鄲軍嚇得聞風喪膽。
再說一次,劉秀打仗,不是靠打。
擊退邯鄲軍後,劉秀立刻加大了政治作戰宣傳。
河北外圍郡縣,即使不想轉投劉秀這邊,也放棄了增援邯鄲的想法,改做壁上觀。
於是,劉秀圍了鉅鹿一個多月無功後,又轉進邯鄲。
表面看,這在兵法上絕對是大忌。
甚至可能導致腹背受敵。
問題是,劉秀這邊的糧草支援源源不絕。
而鉅鹿即使解圍,卻再也找不到除了邯鄲,願意幫助他們的盟友。
此刻的邯鄲,正在享受漢軍帶來的VIP級圍城待遇。
政治作戰的威力,讓劉秀不需要倚靠攻城兵器。
圍就圍死你啊。
邯鄲被逼得沒法,數次出城試圖突圍,但哪是邊塞騎射部隊的對手?
終於,邯鄲城派出了使者,向劉秀請降。
使者杜長威持天子使節,跟劉秀說:「我邯鄲天子,乃是大漢成帝遺子,正可謂天命所歸……」
「放屁,要不是當年漢成帝起用王莽為大司馬,天下豈會如此大亂?」劉秀大聲喝罵:「今天就算是漢成帝復生,天下人也不會承認他是真命天子,何況你們弄出這個假劉子輿?」
杜長威原本準備好了一大串天命所歸引經據典的大儒說詞,想先嚇嚇劉秀,再談條件。
被劉秀這樣噴了一臉屁,杜老爺一下把背好的台詞全忘了,只是吞吞吐吐的說:「……那個,不然,大家都是劉氏宗親,封給我王一個萬戶侯也好?」
劉秀怒罵:「萬你個屁,你們通緝我的時候,怎麼不是賞我十萬戶,還懸賞能抓我的人封十萬戶?你們今天一戶也不要想從我手上拿到!」
杜老爺也是被罵得狠了,一股氣上心頭,反嗆:「你不要得意,我邯鄲君臣一心,至少可以再守一年!今天給你臉不要臉,將來就不要後悔!」
說完,杜長威拂袖而去。
劉秀則是一臉冷笑:「一年?君臣一心?」
二十天後,邯鄲城門從裡面打開了。
漢軍一擁而入。
原來劉秀一邊圍城,一邊也派出奸細潛入城中,策反官員。
這一天,就是少傅李立開的城門。
攻城破門三件事,搶錢搶糧搶娘們。
劉秀准不准?
史書沒有說。
但卻留了一個後著:「五月甲辰,拔其城,誅王郎。收文書,得吏人與郎交關謗毀者數千章。光武不省,會諸將軍燒之。」
是的,光武傳奇到目前為止,基本上你看起來覺得跟三國故事有既視感的,似曾相識的情節,都不是我掰的。
至於這一段看起來跟官渡之戰,曹操燒信有87%相像的描述,其實有一點點差別。
上面擷取的是《後漢書》版本,做於《三國志》之後。
《三國志》裡曹操的部分是這麼寫的:「公收紹書中,得許下及軍中人書,皆焚之。」
而劉秀燒信原始版本的《東觀漢記》寫的卻是:「漢兵破邯鄲,誅郎。入王宮收文書,得吏民謗毀公言可擊者數千章,公會諸將燒之。」
師爺給你解釋解釋。
《三國志》:軍中通敵文書。
《後漢書》:官員私通敵軍,毀謗劉秀的文書。
《東觀漢記》:地方官員跟百姓辱罵劉秀的文書。
簡單說,劉秀燒掉的東西,跟曹操燒掉的東西,性質不相同。
曹操燒的,對外宣稱真的是通敵書信。
劉秀燒的,即使對外公布,也僅僅是作文比賽的佳作而已。
事實上,劉秀跟王郎政權之間,政治作戰能力的高下就可以由此窺知。
王郎面對劉秀的崛起反攻,只會辦作文比賽啊啊啊啊。
曹操燒信,是不追究將軍。
劉秀燒信,是表示不追究下級公務員跟老百姓。
所以你說,劉秀有沒有讓漢軍進邯鄲搶錢搶糧搶娘們?
比較大的可能性是沒有的。
他並沒有選擇殺雞儆猴這條路。
沒有打算把反亂城池的百姓也一併入罪殺害,來犒勞自己的將士。
這邊的對比,還有另一個重要意義:
劉秀此時,仍是更始帝手下大官。
此戰大勝,更始帝忙不迭地派人來封劉秀為蕭王,並要求他交出兵權,回返京師等候就國。
兩個半世紀前,有個名叫韓信的人,一切都OKOK沒問題。
但劉秀表示,反賊雖除,河北未靖,不當歸。
劉秀知道,更始帝這時候跟兩百多年前的劉邦一樣,正是自身難保。
他不需要為那個人盡忠,白白送了性命。
如果韓信也有個哥哥在他之前送了頭給劉邦,也許歷史會完全不同吧。
相對的,蕭王劉秀的這種在地方擁兵自重的行為,就正是東漢末年群雄的做派。
跟項羽不一樣,項羽是目中無天子,我無天子名,但行天子事。
一般的叛亂則是自稱天子,自立偽政權。
劉秀沒有建立新政權,一方面表示對中央朝廷的服從,一方面培植自己的勢力,在戰亂中求取成長。
這個男人吹響的,不僅僅是東漢建立的新樂章。
同時竟也是東漢滅亡的交響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