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執遠過了渾渾噩噩的一周。
他負責的專案問題頻出,實習生的小誤差都已經不是什麼問題了,至少能幫他點忙,聯動的其他部門,有同事腸胃炎發燒住了院,導致停了三天。
新來的那位老總在zoom會議室裡,說了幾句重話,搞得大家那幾天都氣壓很低。
傅執遠覺得,自己已經快要不記得在九點之前下班,是什麼滋味了。
那天顧籌從他家離開後,第二天約定好的拉麵飯局,也就自然告吹了。
顧籌沒有再聯繫過他,傅執遠心裡有一些不太好受,卻也覺得,多說什麼都沒有意義。
倒是林嘯之找上門來了。
他要結婚了。
他在傅執遠連續加班的四天,給他一個私人郵箱發了郵件 — 他被傅執遠拉黑,只能用這種古早的聯絡手段找他。
這個郵箱平時都是廣告和一些垃圾郵件,林嘯之的郵件夾雜在裡面,顯得很突兀。
傅執遠看到彈窗的那一刻,愣了一下,才放下手裡的滑鼠,點開了手機app。
裡面是一段很長的話,或者說,一段催人淚下的示愛。
林嘯之天然有一種會說話的本事,他很懂如何遣詞造句,用一些能夠打動人心的詞彙,編排到一起,讓看的人動容。
儘管這封郵件的最後,他說:我下周訂婚了。
也並不太影響他通篇的“愛意”。
傅執遠很難否認,自己內心的那種負面情緒,畢竟他和林嘯之相愛一場,相處兩年,哪怕最後鬧成這樣,中間那些甜蜜的過往,也不是說能忘掉,就全忘掉的。
他記起和林嘯之的第一次見面,在朋友的飯局上,七八個人。
林嘯之看起來很與眾不同,他穿著穩重,講話談吐大方,在聽傅執遠講話時,總是會認真看著他的眼睛。
— 仿佛全世界沒有什麼比傅執遠說,他在羅馬吃過的一家麵包店很好吃這件事,更重要。
那個時候的傅執遠需要這些,所以他接受了林嘯之伸過來的手。
然後這雙手在兩年後,放開了他。
傅執遠揉了揉太陽穴,取下了眼鏡,手機螢幕亮著光,介面還停留在林嘯之那封長郵件上。
外頭的天很暗,就想傅執遠此刻內心一樣,感覺有些過於暗淡了。
他的手指在桌上敲了幾下,然後想起來顧籌。
傅執遠那雙過於好看的眼睛,因為乾澀,猛力地眨了兩下,裡面透出一些濕潤的光芒來。
為了不讓自己沉浸在這種情緒中,傅執遠抬起頭,深呼吸了一口氣,打開了微信,他想找人聊聊天,隨便什麼也可以。
至少他的胸口不會這麼堵得慌。
可傅執遠並不是一個很社交的人,他的朋友就幾個,也都有自己的生活,平時不太會在微信上大聊特聊。
而儘管他是一個同性戀,也沒有所謂的gay蜜女性好友,他甚至不知道其他男同性戀是如何緩解失戀的痛苦。
傅執遠的社交圈過分單調。
他埋頭在一大堆資料和調研報告裡,如果不是因為這張太過於惹眼的臉,可能沒有人會要追他。
他翻到了朋友圈。
朋友圈裡很多人在曬生活,吃的,玩的,家庭,朋友,對工作的吐槽,看起來每一個人都很熱鬧。
往下滑了一下,他突然看到上一次去調研會聚餐時,加的那位學長發的幾張照片。
照片裡看起來是有人在家裡聚餐,有飯桌的照片,幾個人舉杯的照片,其中有一張是他和一個男人並肩坐在一起拍的,感覺裡面的人都喝了酒。
這些照片說實話都拍得很差勁,很直男。
可傅執遠視線還是停留在了這張合照裡。
學長配的字是:和專業能力強的後輩聊天,就是開心,小帥哥還單身哦。
顧籌的臉在已經結婚生子,中年發福的學長旁邊,有些“不太道德”的充滿了優越感,他看起來很開心,臉因為喝了酒變得略紅,眼睛也有些紅。
穿了一件很簡單的襯衫,頭髮梳了上去,露出了很清爽的額頭。
顧籌在任何時候,都給傅執遠一種很瀟灑自如的感覺。
他仿佛不會被什麼事所羈絆,不會被什麼事所困擾,哪怕是和自己的關係,也可以乾淨俐落。
傅執遠嚮往但做不到的很多東西,顧籌都有,並且看起來不費吹飛之力。
看了一會兒,傅執遠給這條朋友點了一個贊,然後關掉了微信,繼續看向電腦。
等他結束完工作的時候,已經十點多了,今天是deadline,必須要提交上去第四版的報告。
否則他那個急躁的上司不會放過他。
傅執遠在下電梯時,打開了微信,想和實習生安排一個事,剛剛發完,他就看到朋友圈小紅點的提示:顧籌在學長那條朋友圈下也點了贊。
傅執遠和學長之間,只有顧籌這一個共同好友。
因此這條朋友下面,傅執遠所能看到的,是他自己和顧籌的微信頭像並排連在一起,且只有他們倆。
傅執遠鬼使神差地點到了顧籌的微信介面,上一次講話已經一周前,他那天來送外賣給自己吃。
而顧籌的朋友圈也一如既往,沒什麼東西,最後一條停留在他們上一次一起去聚餐,那張對著窗戶的照片。
好像改變了什麼,又好像什麼都沒改變。
還沒等傅執遠走到車裡,他就收到了學長發來的微信
— 小遠啊,下班了沒?我們在外頭喝酒,來嗎?
幾秒後,又補了一條。
— 就我和顧籌。
大概是看到了剛剛傅執遠的點贊,所以想起了他。
傅執遠沒有回復,他看著螢幕出了神。
學長很快又發來一條。
— 來聚一下唄,明天週六,顧籌下週一就去西班牙外派了呢。
真實的傅執遠永遠比他看起來要緩慢,也遠沒有那麼精明。
他站在車門口呆了一會兒,打通了學長的電話。
“喂?小遠啊,來嗎?”學長的聲音傳過來,透著一股酒後的開心,“顧籌今天去我家吃飯來著,又拉出來續攤了。”
“我剛下班。”傅執遠說,他坐進了車裡。
“哦,那正好啊,我發定位給你,來吧,離你公司這邊不遠。”
那頭傳來小酒吧的音樂聲,傅執遠聽到顧籌在問是誰,學長說了他的名字。
過了一會兒,他坐在車裡,很清晰地,在安靜的環境中,聽到了顧籌的聲音。
他說:“別折騰他來了吧,他又喝不了什麼酒,喝吐了怎麼辦?”
他的聲音很低,聽起來沒有太多的情緒,但依舊讓傅執遠心很快抖了幾下。
“我不去了,學長,加班到現在太累了。”傅執遠立刻說,“你們喝。”
“哦?這樣啊,行,那你好好休息,下次聚啊。”
說完再見,掛電話前,他聽到學長在那邊嘟囔道:“怎麼這麼辛苦,說是才下班,都十點多了。”
今天的天氣很差勁,就像傅執遠的心情。
陰霾,颳風,沒有什麼星光,就連街邊的樹,都變得不再和以往那樣。
他一路開車回去,有些心不在焉,腦子裡總是會浮現起林嘯之結婚時穿新郎禮服的模樣。
高大挺拔的他親吻新娘子,給他的妻子戴上鑽戒,他會在鏡頭前面笑得很幸福,哪怕並不如此。
傅執遠覺得很難受,他眉頭微微皺起來,露出不太開心的神色。
他並非還愛著林嘯之,只是不明白,為什麼曾經那麼好的感情,曾經那麼信賴的人,最終還是會變成這樣。
車在高速路上繼續往前開,週五的十點四十分鐘,這條路沒什麼人,路燈襯得前頭的路面更清冷,更寂寞了。
坐在車裡的傅執遠,看起來是這條長長的,連接城市南北邊高速路上,最寂寞的那一個。
顧籌是在這個時候,打來電話的。
傅執遠開車很少接電話,他視力不好,開車總是會很小心,遵守交通規則,可螢幕上顧籌那個名字在反復閃動,他還是伸過手,按下了接聽鍵。
顧籌的聲音從聽筒裡傳出來,依舊沒什麼情緒。
“在哪?”他問。
“開車回家。”傅執遠努力讓自己聲音聽起來精神一些,他看到一個出口,拐了下去,然後繞了一圈,停在了橋下的路邊。
“這麼晚才下班?”
“嗯。”車廂裡有些悶,近光燈照到前頭有幾隻野貓,很快的竄過去,“你不是在喝酒嗎?”
“結束了,學長老婆喊他回家。”顧籌說。
“哦。”
電話裡開始沉默。
傅執遠雙目失神地看著前方,可前方只是黑漆漆的一片,這裡很偏僻,什麼也沒有。
他只是為了下來接這通電話。
“我下週一去西班牙。”顧籌先開口了,他若無其事地說,“外派過去,我爸爸有項目在那邊。”
“嗯,挺好的。”傅執遠客氣地說道。
大概是顧籌也不知道說什麼了,他只是在那邊呼了一口氣。
過了許久,久到傅執遠換了一隻手拿手機。
“那天晚上在你家,對你說那些話,有些太沖了,不好意思。”顧籌說,他的聲音低低地,聽起來有些自責。
傅執遠沒有講話,只是聽著。
“這一周我也想了很多,可能我從小什麼都要強,對很多東西都志在必得,把你也放在了這樣的位置。”顧籌頓了一下,“但你和獎盃,項目不一樣。”
“什麼不一樣?”傅執遠說,他聲音變得很低。
顧籌笑了笑。
“獎盃和項目不是我的,我也可以努力爭取,可是傅執遠不喜歡我,我也不想強迫他。”
傅執遠一隻手搭上方向盤,手指按在了皮套上,掐出了兩個手指印,他咬緊了嘴唇,咬得很紅。
“你去西班牙去多久啊?”他沒有順著話題往下,而是問了另一個問題,他聲音聽起來軟軟地,帶著一些不安。
“不知道呢,項目至少三個月往上吧,如果好的話,有新的項目,可能就繼續呆著了,我家裡人也挺希望有個信得過的在那。”顧籌愣了一下,很快接上話。
在這個時刻,傅執遠不合時宜地想起了他與顧籌上床的那天夜晚。
顧籌抱住他,反復親吻他的眼睛和臉頰,明明在做著很下流的事,那些親吻卻像不帶太多欲望那樣。
他緊緊抱著傅執遠,讓他深刻感覺到那一瞬間濃烈被愛的滋味。
又有幾隻野貓路過,發出幾聲叫聲。
“顧籌。”
傅執遠過了很久,終於開口,他的聲音快沒電了。
“嗯。”
“要說的說完了嗎?”
顧籌像是沒反應過來,他沉默了幾秒,嗯了一下。他的確沒有什麼要說的,哪怕是今天這通電話,也並不是計畫之內,他其實不必和傅執遠告知行程。
會打來只是因為他聽到學長說起,傅執遠這家公司壓力很大,他十點才下班。
顧籌吃得很飽,他想知道傅執遠吃飯了沒,儘管這個關心可能傅執遠並不在乎,可他還是想知道。
“那你為什麼還不說再見啊?”傅執遠又問。
他手指再次掐進了方向盤皮套上,留下了幾個印子。
這一次輪到顧籌不講話了。
傅執遠低下頭,他動了動嘴巴,想要說點什麼,可話到了嘴邊,卻又覺得講不出口。
他腦子裡閃進了林嘯之那封郵件,閃進了林嘯之說他要成為別人的新郎。
他在最初的時候,和顧籌一樣主動,一樣看起來那麼愛自己。
可硬要說起來,顧籌的愛,更加直白和不帶掩蓋。
顧籌說:“捨不得掛,太想你了。”
他的語氣帶著一些自嘲,卻又很認真。
這個前一秒還說自己不要強迫別人的人,下一秒又開始自顧自地說起思念。
而這個前後邏輯的矛盾,卻讓傅執遠一直堵在心口,堵在眼眶的眼淚,終於找到一個出口,落了下來。
他吸了吸鼻子,臉上卻沒有太多難過的表情,他只是需要發洩。
那頭的人大概是聽到了動靜,喊了他一聲,傅執遠帶著鼻音嗯了一下,眼淚就又湧了出來。
“我來找你好不好?”顧籌說,帶著一些試探。他聽到了傅執遠的鼻音,整個人變得有些不安。
傅執遠不是一個愛哭愛鬧的人,他永遠看起來都很情緒穩定,正因如此,顧籌才覺得不安。
”可是,我都不知道我在哪。”傅執遠說,帶著濃烈的鼻音,還有一些無奈地笑。
顧籌倒是真的笑出聲了,到很快又覺得不好,收住,他說:“發定位給我,我叫車過去。”
傅執遠說好,然後掛了電話,在微信裡發了定位過去。
這附近連地標建築都沒有,旁邊是一個在建的大樓,只有幾盞路燈。
他扯了幾張紙巾,擦了一下眼淚,透過後視鏡看到自己的臉,有些泛著紅的腫。
顧籌很快發來了微信。
— 乖乖等我,很快就到了。
傅執遠握著手機,心跳快得像在劇烈運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