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往這麼久以來,陳志雲從來不曾主動提出要「談談」。
打掃到一半的趙益軍心中一凜,立刻放下手上的工具,走到視訊鏡頭前,看著螢幕中神情嚴肅的陳志雲。
「你說。」趙益軍應道,因為陳志雲的態度,也讓他神經緊繃起來。
陳志雲捏著手中的信封,緊張得手心發汗,也不知道要怎麼說,就算他已經說服自己做好心理準備,只要開了這個口,不管趙益軍給他的答案是甚麼,他都會接受。
這十幾天以來,他已經徹底知道趙益軍愛他,有沒有講清楚那些照片的事情真的有這麼重要嗎?陳志雲自問。
但他知道,若不問明白,這些照片往後一定日夜夢迴地糾纏他,最終依然會破壞他和趙益軍的關係,而他並不想那樣。
糾結了半晌,他才猶猶豫豫地問:「你、你……有在外面跟別人一起過嗎?」
聽見這個問題,趙益軍一愣,反射性地回應:「為什麼這麼問?」
陳志雲沉默了一會兒,明明有充分的理由開口這麼問,但他還是忐忑不安,舉起手上的信封到鏡頭前,然後拆開信封,把那些照片抽出來,讓趙益軍能看清楚。
照片上兩個赤裸交纏的人在視訊鏡頭下清楚展示,趙益軍微微睜大眼睛,接著冷著一張臉,眉頭死鎖,雙手不自覺地交叉在胸前,安靜許久,一直沒說話。
見到他的反應,陳志雲苦笑了聲,「──你可以誠實告訴我,我已經做好心理準備了。」
聽到他這樣說,還在思索要怎麼解釋的趙益軍回過神來,壓抑問道:「做好甚麼心理準備?」聲音裡透出了緊繃。
「……不管你怎麼回答,我都不要分手。」陳志雲說,雖然剛退燒、人還有些虛浮,但他說出這話時,眼神卻無比堅定。
這話似乎讓趙益軍很訝異,他鬆開雙手,揉了揉額頭,長吁一口氣,接著露出帶著些微挫敗的表情,「……我還以為你又不要我了。」
「……」陳志雲一愣,趙益軍那個「又」字,讓他整個心都擰了起來,他知道之前他提分手那次給趙益軍帶來很大的陰影,後來兩人的交往也總是對方讓著自己。
他低聲道:「……我怎麼可能會不要你?」我才擔心你不要我。但這話他沒說出口,他現在已經曉得趙益軍不可能會拋下自己。
這話背後乘載的濃烈情意,讓趙益軍心裡不禁一顫。在看見這些照片之後,陳志雲花了多少心力,才能這樣當面對著自己說出這句話?他以為他認識的陳志雲應該會在收到照片之後悶葫蘆似的把事情藏在心裡、然後直接提出分手。
這時趙益軍的表情才鬆動、靦腆笑了下,他認識陳志雲還不夠多啊。
在陳志雲的表白之後,趙益軍才有足夠的餘裕,梳理方才看見照片冒出的千頭萬緒,「……你剛問我有在外面跟別人一起過嗎?」
陳志雲嗯了聲,等著趙益軍說出答案。
「嚴格來說,算是有。」男人給了回答。
儘管陳志雲已經做了心理準備,卻也忍不住偷偷在口罩下咬著嘴唇,阻止自己馬上開口質問趙益軍,他深吸一口氣又微微挺直背脊,想表達自己可以接受的態度。
趙益軍看著他,面上帶著窘迫的神情,作為兩人之中性格比較強勢的一方,他鮮少在陳志雲面前有這麼不自信的樣子,但他知道,他必須要向戀人解釋清楚。
拉了拉原本就戴得嚴實的口罩,趙益軍問:「這封信你應該不是最近收到的吧?」
陳志雲點頭,「……應該是很早以前就寄來了,只是我塞在雜物裡面,前幾天整理書桌的時候才發現。」
難怪陳志雲關在家裡好好的會突然藏心事。趙益軍謹慎挑選著字句,緩慢道:「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
陳志雲沒有打斷他,認真地看著趙益軍,趙益軍小心翼翼地觀察著他的臉色,有些侷促,「我跟他是大學同學,交往了快三年,一直都是開放式關係。」
果然,陳志雲微微瞪大眼睛,「……開放式關係?」
「嗯,就是、你知道的,他可以去找別人、我也會去找別人。」趙益軍低下頭說,儘管年少的他覺得你情我願、遵守安全性行為的話沒甚麼不可以,但在他和陳志雲重逢之後,他才知道把一個人放在心上想要全心全意對待他,也希望對方全心全意在自己身上是怎樣讓人欲罷不能的渴望。
誰都有過去,但在最親近的人面前坦承這樣的過去還是讓他感到羞愧。
「等等、你是說大學的時候?」陳志雲馬上察覺到不對的地方,他和趙益軍是大學三年級開始交往,「所以,我跟你……我們、……我才是那個……」
「你不是。」趙益軍趕緊打斷他,「在我發現我放不下你的時候,我就和提他分手了。」在那之後他整理好心情,才和陳志雲提交往。
「……所以,是我害你們分手的?」陳志雲問,聲音透出了難受的情緒。
「不是。」就是怕陳志雲這樣想,所以趙益軍從來沒有提過之前的感情狀況,他思考了一下要怎麼說,才能道清楚當時的想法,又不去傷害到陳志雲。
他和前男友是在玩樂的場合認識、因為身體和性格都很合得來才交往的,開放式關係在同志圈裡不是甚麼少見的事情,所以當時趙益軍也同意這麼做,但隨著時間過去,趙益軍越來越空虛。
他感覺不到那段交往和之前他單身遊走於陌生人床上時有甚麼差別。
和陳志雲重逢的那一天,他前男友才當著他的面上了炮友的車,他自己去酒吧,本是打著自己另外找人過一夜的想法,他也這麼做了,只是對象並非他原先預期的、經驗老道的玩咖,而是甚麼都不懂、憨誠老實的陳志雲。
遇到陳志雲之後,趙益軍才知道自己在感情上渴望的到底是怎樣的關係,也或者是陳志雲讓他發覺他只是習慣之前的生活,所以一直那樣活著,而不是喜歡那樣生活,他或許可以嘗試不同的情感關係。
不管怎麼說,他確實是在遇到陳志雲之後,決定和前男友分手。
知道這件事,對陳志雲來說很是衝擊。雖然他和趙益軍一開始的親熱是在趙益軍前男友也同意的情況下,但是他並不知道這件事,假如當時他知道趙益軍有男朋友,就算是開放式關係,他也不會去招惹對方,那就沒有後來的交往了。
趙益軍就是知道陳志雲大概不能接受,所以才避而不談,一方面他覺得那是他自己的事,另一方面或多或少也是擔心過去的事情會破壞他和陳志雲的感情。
提分手時,那人很爽快地就答應了,之後趙益軍和陳志雲陷入熱戀,沒再和他有聯繫,直到對方三年前又突然出現──因為他生病了,病得嚴重。
趙益軍垂下眼眸,「以前我們玩得很開,所以才有你看到的這些東西,當時他用這些要脅我,要我留在他身邊,如果我拒絕,他就要散播出去。」
但讓趙益軍妥協答應的主要原因,是對方真的病得太重了,身邊沒有半個人留下,就算那人總是笑著說是自己自找的,但趙益軍總是覺得心裡酸酸的。
那不知道是怎樣的一種憐憫心態。
我們曾經在一起,而我找到自己的歸屬,你卻沒有。
對方的日子所剩不多,也沒有甚麼力氣折騰,不知道是想在最後抓住甚麼,或是真的愛著趙益軍、想在最後的日子試圖弭平遺憾。
趙益軍沒有探究,只是一周幾天提早請一個小時的事假,買束花去醫院探望,和對方聊一聊自己現在的生活。
不到半年那人就離世了,這段關係也就畫下句點。
他把那段時間的陪伴當成是拋下對方的贖罪,以為自己處理的很好,不需要讓陳志雲知道,只是沒料到對方竟然有如此執念,將那些照片寄給陳志雲。
趙益軍說完,整個家裡一陣靜默。
過了好久,他又低著聲音說:「對不起。」
陳志雲怔怔看著螢幕裡的戀人,這些事情已經過了很久,對他而言還是難以消化和接受,對那些照片的反感和嫉妒、對趙益軍這番隱瞞的憤怒和心疼、對遲鈍的自己感到討厭和嫌棄……紛亂沓雜的情緒一時讓他不知道該怎麼回應。
但是他知道,如果趙益軍不在乎他,就不會想要隱瞞,正是因為愛他,所以才會害怕坦承帶來的破壞,害怕對方會因此離去。
原來他們都是一樣的。
趙益軍不是完人,就算再理智,他也和自己同齡,自己會犯錯,趙益軍當然也一樣會。
「……我一直很崇拜你,」陳志雲說,「從高中時就很崇拜,你長得好看、頭腦也很好,很多事情都想得很透徹,人也很善良,想要找你的缺點我一時間還找不到。」
「可能是因為這樣,所以我一直不自覺地依賴你,總是要靠你引導才能好好溝通,沒發現其實你也會有需要依靠的時候……謝謝你願意告訴我這些。」
陳志雲低著頭,停頓了一下又說,「但是我要先聲明一件事,除非你不要我,不然有多少人寄你的裸照來我都不會放手的,你不需要害怕。」還有他一定會幫趙益軍討回公道。
趙益軍楞楞看著陳志雲,有些不可置信,心臟跳得極快。
「剛開始發現這封信的時候,我都快瘋了。」陳志雲說,「然後我又想,反正都過這麼久了,當作不知道好了,但是又好怕你還和那個人在一起……」
「我不想失去你,益軍。」陳志雲抬頭直視著鏡頭道,就好像趙益軍正在他面前一樣。
不知道是因為趙益軍的坦誠給了他信任感,或是獨自待在次臥、隔著視訊,比較不怕對方會把全部的自己都看進眼裡比較安心,一向不擅長表達的情感陳志雲難得坦率起來。
「我也是。」趙益軍很快回應道,「……如果沒有你,我不知道該怎麼辦。」這陣子的擔憂、害怕、焦灼,全都濃縮在這句話裡,也是他這十四天以來第一次將自己心裡真正的感受告訴戀人。
一向硬派的趙益軍難得紅了眼眶,讓陳志雲慌了手腳,自己也跟著想掉眼淚,他們倆個看著螢幕裡的對方,忍不住邊哭邊笑。
說開以來,兩人聊了好多好多,即便他們之前已經很親近了,還是有很多因為過於顧慮而沒有拿出來說的事情,你一來我以往的深入交談,像陽光一樣,把這些晦暗之處的積雪都一一融化。
之後,陳志雲又過了兩周的隔離生活,又自主多待了一周,足足關了一個多月才正式離開次臥。
謹慎地打進防疫專線、確認真的可以解除隔離之後,陳志雲迫不及待地打開次臥的門,趙益軍就站在門外等他。
他激動撲過去緊緊抱住睽違近一個多月的強壯身軀,忍不住感動地哽咽。
趙益軍拍撫著他的背,溫聲安慰。
視線對上時,趙益軍拉下兩人口罩想去親吻陳志雲,但陳志雲啊了一聲,「我剛忘了問現在能不能跟你接吻了!」
「……」趙益軍無言了會兒,也不管戀人調皮的掙扎就直接吻了上去。
鼻息交融、唇舌抵磨,終於能親吻、擁抱和牽手了。
雖然外頭的疫情仍然延燒,三級警戒仍未解除,出關以後還有好多事情需要處理,但是陳志雲和趙益軍都在這次隔離中確信了一件事。
不論是貧困富有,不論生病健康,我都會陪你一起,直到死亡將我們分開。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