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情況,只需要為已知的事物賦予新的名稱,但繪舞父母的情況,等於是要在自己的世界裡,從無到有,創造出對自己而言未曾存在的事物,想必很不容易。」
人對事物的認識是來自其存在的本體,還是我們總借了語言來指稱並認識它者?假設語言文字不存在,存在是否就會從這個世界上消失?
這樣一想,許多事物並非不存在,而是被消音了;或是可以被指稱,但卻被汙名化了。在《倒數五秒月牙》描繪的人與人的關係裡,或許我在猜想閱讀的關竅在於讀出作者李琴峰所埋設的「線」。
線是一種連結,但也會是一種劃分。語言和描述,它們有時牽起兩人之間的關係,有時卻也是阻擋人與人之間的無形的界線。小說集中的第二篇小說〈聖夜絲〉中,旅日的主角孟月柔以語言標明那些存在的事物,變成認知,同時也表達了許多存在需要「被指出」才能有被認識的機會。另一方面,語言也是意圖之絲線,人與人之間的溝通很難自然「心領神會」,總是得有一方遞出橄欖枝,關係於焉開始。用以對照的,是小說中的另一個主角,繪舞是學畫畫的,畫筆快速揮動,描繪出線條,為了逼近每個瞬時的畫面,如同語言,試圖逼近,但無法取代存在。但話說回來,沒有「線」,我們恐會失去跟一切事物聯繫的方式。孟月柔若不說話,若不伸出手牽著繪舞,兩人恐怕就要在這聖夜裡離散了。
在談「同志文學」這名詞尤其要謹慎,以免落入過往到現在的種種標籤與定見,我總是想到紀大偉教授在《同志文學史:台灣的發明》裡清晰的定義(但我每次讀都覺得是叮嚀):讓讀者感受到同性戀的文類即其領域。所謂感受,未必是明白出櫃、宣告天下,或有明確交往的對象,或是局限於性行為上的組合甚或誇張其事地描繪,有時更常見的是「看不見卻明確存在的狀況」
在〈倒數五秒月牙〉這篇小說中,讀者不僅讀到的是語言的隔閡,更常出現同志這樣的身分或要素在現代性種種場域(國家、社會、家庭、文化、性別等分類框架)裡的各種互動,這種互動有可能是一種血淋淋的搏鬥、抵抗,當然也有可能是以悲情的淚滴抵達澄淨的效果。又或者有沒有一種是以上皆非,屬於妥協的,或是輕盈帶過的一則愛戀心語呢?小說敘事者林妤梅即使早已認知自己對實櫻的心意,卻也不得不遵守著這場域界線:小說開場的身體擁抱是屬於久違的好友之間的,還是屬於林妤梅對實櫻的愛意呢?又或者是小說末段寫給實櫻的七言律詩,到底是用來告白呢,還是借了語言的界線當成遁辭?小說留下開放式的結局,未交代清楚這封情書究竟是否交付到實櫻手上,但讀者都能感受到的,是被那分門別類的現代性裡,個體處境的尷尬與不適,但李琴峰寫來並不控訴,也不陷入卡夫卡式的迷宮,顯得清晰而流利。
再來看看小說中另一個被界線切割的她:淺羽實櫻成為台灣媳婦,落腳台中。走進婚姻之後,實櫻不再是她自己,就像用繁體字寫就的自己的名字總是看不習慣。除了要適應文化差異、適應傳統家庭分工、信仰,再加之語言的隔閡,讓她從日文切換到中國中文腔、再切換到台灣中文腔,婆家要她在學台語,還要教小孩日文,卻又覺得她聽不懂時用台語隨口說些無心傷人的話語。
她向界線妥協,卻也被界線切割成碎片。
小說的角色安排相當精巧,赴日發展的台灣人、嫁來台灣的日本人,這個日籍台灣媳婦還遇到了一個曾經活過日治時期的祖翁,終於可以講日文的兩人因為語言牽起淺淺的交流,但年紀又是另一條線,阻隔了祖翁的聽力,能說話的人又少了一個。作者對於人在不同文化處境中的政治和歷史議題似乎因其自身關係而有非常敏銳的觸角,輕鬆地就把這些議題揉合在作品中。因此台灣讀者在讀時會倍感親切,不僅是我們所熟悉的歷史背景與國家文化,其次,小說是由作者本人親譯,動用作者權限再潤寫而成,使文字讀來不致有逐句翻譯的尷尬感,反倒是多了一份透明感。作者兼譯者,除了讀作品之外,我更要推薦本書的後記,能讀出另一番文學味,這或許是屬於李琴峰獨有的,那不被既有定義切割,而是穿梭界線之間的文字寫作者的自在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