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年母親節曾寫過「給媽媽的一紙心聲」,然而為爸爸而寫的文章始終難產。拖稿N年,今年一定得寫出來。難產的原因並非沒有靈感,也不是因為與爸爸感情疏遠,而是因為薛家父女相處的模式也許跟一般家庭不大一樣,以致我一直無從下筆,或者要面對這樣的事實至今還是感到有一點難為情。
關於爸爸,反正他就是個被我和妹妹吃得死死的男人(據他所說還是心甘情願的),除外還有什麼好說的?
(全文完)
開玩笑的啦。
我爸,年輕時長著一副花美男的臉,實際上卻「古意」(閩南語)、樸實、木訥、固執、吃苦耐勞到不行,而且打從女兒出生以來,就是始終如一的「女兒傻瓜」,誇張程度直逼漫畫情節,甚至讓我對未來的先生反而沒有什麼期待(?)。
要說我可以這麼不食人間煙火(嗚),實在有爸爸的一份功勞,因為他將所有大人世界的不堪攔阻在外,生怕我和弟弟、妹妹知情;我們三姐弟,可以心無罣礙地讀大學,外宿,而且毫無學費、房租和生活壓力,也都是託爸爸的福。
作為一家之主與經濟支柱,爸爸一向承受著龐大的壓力,但是他從沒抱怨過。從我識事起,爸爸就一直為家庭支付著各式各樣的代價,他作為「工作狂」的形象更在我小時候就深深烙印在腦海裡。
小時候家裡經濟條件不大好,住的地方甚至會漏水,一家子得擠在同一張床上,直到我讀幼兒園,才搬進現在住的房子。距今逾二十五載的歲月,爸爸不惜日夜顛倒,長期與媽媽分居(他自己住在台中,今年因為疫情二十多年來第一次在自家待超過兩個月),即使凌晨接到客戶電話也立刻回覆,甚至逢年過節也未曾真正休假。
這個家因為有爸爸庇蔭,免於日晒雨淋,但是錯過孩子的童年,始終是他今生的遺憾。他經常感嘆孩子大得有多快,有一次就笑著說,他某次從台中回家,看到原本只能躺在搖籃裡的弟弟居然開始會爬了,吃了一驚;他臉上雖然笑著,看在我眼裡,卻像電影《兒子的大玩偶》裡小丑爸爸在最後一幕露出的那種笑容。
小時候不夠懂事,我甚至因為爸爸忙於工作,沒能參加我的運動會而委屈巴巴地哭泣;我也因為爸爸每到假期,累得必須在白天裡補眠而無法攜家帶眷出遊而大發脾氣(老實說,我覺得我們一家方向感都不好大概跟小時候太少出遊有關)。
正因為錯過了許多孩子成長中的重大事件,爸爸特別珍惜可以去學校接送我們的機會。我讀小學中年級時,最後一節課是體育課,當時距離下課時間還有整整一節課,但是爸爸已經迫不及待站在學校圍牆邊等了。他甚至將臉貼向圍牆的鐵絲網,透過網縫直往籃球場覷,目不轉睛地看我上體育課。
我對爸爸的行徑渾然不覺,直到聽到同學間喧鬧耳語,說不知道哪個怪叔叔一直看向這邊,差點沒去跟老師報告。我放眼看去,額頭直冒三條線──那不是我爸嘛!好巧不巧,有認得我爸的朋友說:「站在那邊的是不是你爸?」當下真想裝作不認識,假裝沒看見。放學後我立刻狠狠警告他,以後不准來學校。
然而,爸爸始終對我的「警告」置若罔聞,一有機會,他還是以「怪叔叔」的姿態貼在圍牆邊等我放學,而且風雨無阻。
從那天起,「我爸爸是怪叔叔」這個印象就在我心中揮之不去,所以爸爸在我和朋友的對話裡,存在感一直很低。直到我升上高中,有次上輔導課必須介紹自己的家鄉,我原本打算最後以一張全家福照片草草結束簡報,沒想到聽到一夥女同學尖叫:「你爸爸也太帥了吧!」
我當時陣驚得久久不能言語。不是我聽錯吧?帥?那個怪叔叔嗎?原來長這樣算「帥」嗎?(看慣我爸的臉以致辨識帥哥的能力很遲鈍)從那時起,我爸的形象在虛榮心作祟的我心中,就從「怪叔叔」變成「有點帥氣的爸爸」了。
以上這些都算我成長過程中的趣聞,有些甚至連我弟妹也不大知道。因為我年紀最大,所以在小時候跟爸爸有關的少數記憶中,我也許記得最多。
我爸爸一點也沒變,他從「女兒傻瓜」一路晉級至今,不知道已經是「幾點○」的版本了。我和妹妹長那麼大,從沒挨過他罵。
「以後不結婚也沒關係,我可以養你一輩子(雖然我不相信哈哈)」、「弟弟繼承家裡房子後,我讓他留房間給你,好讓你隨時可以回家住」……這種肉麻兮兮的話,出自他口是那麼自然而然,以致我拿余光中的〈我的四個假想敵〉嚇他時,頗能自得其樂哈。
只因為我是爸爸的女兒,我可以吃飽飽、穿暖暖、睡好好,不用付任何一毛錢;也因為我是爸爸的女兒,我了解到一個大男人的心可以偏到什麼程度,還有胳膊可以向內彎到什麼樣的地步。
爸爸喜歡魚,喜歡鳥,喜歡狗,勝於家裡養的貓(但是我們家的女人喜歡貓,爸爸不能不養),因為魚、鳥、狗看起來自由自在;爸爸喜歡大自然的風和雨,勝於冷氣和泳池。作為最嚮往自由的射手座,他數十年來被家庭緊緊束縛也甘之如飴,不就證明了「平凡也能很偉大」嗎?
父女一場,他的父愛幾乎無人能敵(在不可知的未來,女婿們最強勁的情敵應該非岳父莫屬),這是我和妹妹必須承認的(他對兒子的愛另以不同形式表現,於此不在討論之列),我也必須承認,我今生無以回報這樣的愛。
能讓我有如此感受的,這世上除了父母,就是上帝了;站在他們的愛面前,我自覺渺小,經常只能仰望。然而儘管如此,我不會什麼都不做。
對於爸爸,我除了感謝,還是感謝;除了愛,也還是愛。
然後,只能一直對他好,為他祈禱身體健康,為家裡祈禱諸事順利。
來日要是攜著爸爸的手走上紅毯,看見他的眼淚,我一定也會淚如雨下。然後,結婚以後,希望第一胎可以生女孩。畢竟我還是比較善於跟女孩子相處,還有先生要是有「女兒傻瓜」的資質,就讓他去吧。作為當事人、過來人和既得利益者的我,必須說女人是很可怕的,尤其生了女兒以後,男士們更是無法逃離食物鏈底端的(笑)。
最後,祝爸爸父親節快樂。
願您有主的平安,直到永永遠遠。
2021.7.31 寫於台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