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的開頭是孫中山的革命結尾。
1924年11月30日的照片,是孫中山與宋慶齡前往天津的時刻,他身體與事業的下坡,卻是她生命的穩定期。過去的歷史課本習慣建構完美的革命家形象,登高一呼的手勢便能召喚各路人馬。這並不在平路的小說裡;相反地,孫中山在軍閥割據的時期幾乎足不出戶,用後見之明審是失敗的腳步,放任外頭的紛擾。宋慶齡,生命延續至文化大革命後,當初不顧父親反對與孫中山結婚,在丈夫的革命事業裡她倒像個旁觀者,冷靜觀賞。
歷史從來都是贏家的天下,然而民國初年的混亂局勢,阻止單一書寫歷史的可能性。如同平路的《行道天涯》,記錄一場溫柔的革命,不代打殺的戰爭,用情感延展生命。於是,讀者在宋慶齡的回憶裡,見證她的細膩、孤獨與滄桑。
不平等,永遠不只是體現在戰場,也出現在愛情關係。鞏固袁世凱的地位,卻鑄成日後無法清除他的大錯;只能仰賴軍閥而得不到民眾支持,孫中山勢力慢慢消退。馳騁沙場十幾年之後,他發現自己「仍然只有革命精神!」(頁104),其他人卻坐擁軍武。戰爭或亂世並不是兒女情長的時機,然而平路依舊讓細微的感情線穿梭其中。只是,仍然不是對等的關係。
比孫中山小27歲的宋慶齡,著迷於丈夫說話的神情。當她超過丈夫的年紀時,與秘書S在精神層面的關係早已超越工作範疇。平路寫起來小心翼翼,兩人年紀的鴻溝超過當年的27歲,一不小心便會跌落深谷。S提出辦理登記手續的邀請,宋慶齡想到的是壁爐即將熄滅的火,柴薪燒盡之後,「伺候她的男人,很容易就成為掃到一邊去的枯葉。」(頁85)
相比之下,平路書寫孫中山眼前的世界,「他彷彿看到起伏如女體的山脈」(頁127)。凝視妻子的身體,他的愛情像是建立在更生理的需求上面:「等她脫了衣服,總好似觸女一樣,羞答答隨人擺弄,乳頭也是小小的,像花一樣含著苞,含在口中用力吸吮,沒什麼滋味,卻感覺到肥皂洗淨了的爽潔。」(頁128)然而眼前的年輕女性,是他的第二任太太、是他無法廝守終身的另一半、也是承襲他意志的代理人。
又或者是大月薰,孫中山流亡日本的妻子。1903年,兩人在榻榻米上的肢體糾纏,氣息與畫面溢出文字:「十五歲的身體,胸脯鼓鼓的,喜歡穿大翻領的水手服,說話的時候,戴著清脆的尾韻……先生被少女身上飄颺出來的甜香味道感動著,那是女性自願許身材散發的氣息。」(頁182)小說替讀者補足歷史課本缺少的部分。
在平路筆下,孫中山成為一個不那麼成功的革命家,在小說開頭的天津之旅,成為他與宋慶齡的最後一哩路。不過這些都是後見之明,平路藉著宋慶齡的視野,觀看孫中山的每個行動,直到嚥下最後一口氣。《行道天涯》裡面不曾出現戰爭場面,即使外頭紛紛擾擾,室內依舊平和寧靜。從宋慶齡眼中,革命變成一場溫柔的對抗,包含情慾與肢體,最終遺忘在歲月流轉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