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陳柏翰(島島創生創辦人)
本文轉載自台北村落之聲夏季專題「狂熱城市」。氣候變遷愈加劇烈,意味著「災害」的發生愈加難以預估。災害的發生應當視作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並在這樣的基礎上,重新思考社區之於災難容受力的韌性基礎。究竟城市如何應對災害的日常化?歡迎至台北村落之聲與我們一起思考。
2011 年 3 月 11 日,日本發生了史上最大規模的地震與海嘯,其中又以東北地區的宮城縣、岩手縣和福島縣受創最深。規模 9.0 的地震所引發的毀滅性海嘯,使東北地區的淹水面積達到 561 平方公里,約等同於兩個台北市的面積。此次震災所造成的傷亡,
根據至 2020 年 3 月 1 日為止的統計,死亡人數達到 19,729 人,失蹤人數共 2,559 人,其中東北三縣的死亡人數就佔了總數的 99.6%。災後,高達 47,737 人被迫遷居,直至今日東北三縣仍有709人住在組合屋中。從經濟層面來看,2011 年的震災造成經濟損失粗估約 16 兆 9000 億日圓(約新台幣 6 兆元),幾乎佔 2019 年日本出口總額的 1/5,也是日本最大產業「汽車產業」的輸出總產值。
面對災後的滿目瘡痍,日本政府成立了一級行政機關「復興廳」,以 10 年為期的任務型編組,致力於推動災後重建。如何扶持震災最慘烈的東北地區重新站起,也成為國家災後復興最重要的象徵與課題。2016 年 311 大地震 5 周年前夕,時任首相的安倍晉三就曾於記者會中提到:「沒有東北復興,就沒有所謂的日本再生」,甚至 2020 東京奧運也被日本政府定位為「復興奧運」,希望能將 2011 年以來的復興成果呈現給全世界。
一轉眼,十年過去了。原定2021年解編的復興廳,在 2019 年宣佈延任 10 年至 2031 年;原本想向世人宣告「復興五輪」的東京奧運,也在疫情衝擊以及各種爭議中黯然落幕。對於災後重建的情況,日本的東北復興究竟已履及何處?針對過去的防災手段與避難原則,日本有著什麼樣的省思,又是如何去改善?從硬體的防災設施打造,到災後的心理支持,東北三縣的災後復興又有些哪些未竟之處?讓我們暫時撇開那些紛擾與口號,直面地看待東北的復興之路上,那些已解的課題與待解的難題。
以「逃跑」為前提的重建規劃方針
根據日本政府 2011 年 7 月制定的「東日本大震災復興基本方針」(後稱「復興基本方針」),災後復興將以 10 年為期:前 5 年為「集中復興期(復原)」,後 5 年則是「復興/創生期」,並歸納了復興的三大方向:「自然災害應對力高的區域營造」、「區域生活再生」和「區域經濟活動再生」,讓地方政府能依此規劃各地的復興計畫進程。
復興基本方針也指出,復興重建必須在「減災」的大原則下,以爭取更多「逃跑」時間為前提,根據各地區的特性建設減災設施,並培養社區的防災意識,實現軟硬體相容並施的「多重防禦」,進而達成「海嘯防災都市計畫/社區營造」。
本的重建規劃之所以會如此強調「逃跑」,是源於 311 大地震時的慘痛經驗:311的海嘯襲來時正值平日下午,雖然有海嘯警報,但是有不少居民擔心自家安全,沒有及時往高處逃難,反而選擇開車回家,結果在途中塞車時遭逢海嘯侵襲,最終連人帶車地被海嘯捲走;即使某些居民能夠順利回到家,也因為海嘯的衝擊導致屋子被沖走,造成了更多傷亡。當然有居民在當下選擇往自宅附近的高處或建物頂樓逃跑,但在海嘯高度因沿岸地形堆高的情況下[1],仍然有為數眾多的居民被海嘯捲走。對於這些本應能夠避免、最終卻仍然發生的沉痛經驗,日本在災後的檢討中歸結出了兩點釀成這些憾事的原因:
(一)記憶的淡忘:過去海嘯歷史未受重視
311 並不是東北地區第一次經歷的海嘯,從 1896 年的明治三陸地震、1933 年的昭和三陸地震,甚至是 1960 年遠在太平洋另一側的智利大地震,都曾有過海嘯襲來的紀錄。也就是說,東北地區大概每 30 至 50 年就會遭逢海嘯的威脅。實際上,這些海嘯的歷史以及當地的受災狀況,都被先民紀錄在石碑之上,立於東北的沿岸地帶,一方面追悼彼時罹難的居民,另一方面也告誡著後人海嘯曾經摧毀過此處的歷史,藉此提醒居民時刻提防海嘯的重要性。
岩手縣宮古市姉吉集落,立於昭和八年(1933)的「大津浪紀念碑」,碑文中提到不要將房子蓋在比碑石還要低的地方,曾經有海嘯將村落摧毀,最終只有四人生還,希望後人能永遠記得(Source: Wikimedia)
然而,這些「津波石」及其上的碑文在 311 震災前並未受人重視,再加上經歷過海嘯的居民逐漸凋零,在未能有效傳承受災經驗的情況下,東北沿岸地區的居民對於海嘯的防災意識逐漸淡化,最終低估了 311 海嘯的威脅,也造成了前述的慘劇。
(二)安全的假象:堤防效應
如前所述,1960 年人類史上觀測到最大規模的「智利地震」所引發的海嘯,以最高 5.8 公尺的高度侵襲太平洋彼端的東北地區,促使日本政府之後於東北沿海建設許多超過10公尺的大型防坡堤,相信從此以後即使有海嘯來襲也不用怕。
以岩手縣官古市的田老地區為例,當地有一道寬達 2.4 公里、標高 10 公尺而號稱「萬里長城」的防波堤,地方行政單位也引以為傲地自稱「海嘯防災地區」。然而這種使人陷入安全假象的「堤防效應」(levee effect),卻也是 311 悲劇的源頭──當311的海嘯警報響起時,有不少居民深信他們所擁有的這座大型防波堤能抵擋海嘯,然而當海嘯高度超過防波堤時,這些居民也就此失去了逃跑的時機,最終造成田老地區有高達 181 位居民喪生。
於此同時,有些地區也過度相信政府依據昭和三陸大地震(1933)的紀錄所繪製的海嘯危險地圖。居民因為看到該地圖標示自己所在之處不會有海嘯侵襲,因此低估了 311 大地震(引發的海嘯高度遠超過去所有海嘯紀錄),也因此失去了避難的機會,或是疏散到不夠高的高度,釀成了像是宮城縣的「大川小學悲劇」[2] 或是岩手縣的「釜石悲劇」[3]。
岩手縣陸前高田市災後重建的巨大堤防,標高 12.5 公尺(Source: 陳柏翰提供)
合理的防災教育:絕非奇蹟的「釜石奇蹟」
儘管憾事頻傳,也有在事發當時展現優秀防災意識的案例,成功挽救當地居民的性命。當中最有名的,就屬發生在岩手縣釜石市的「釜石奇蹟」。
當海嘯警報響起,釜石東中學的師生馬上前往指定的避難高台疏散,而附近鵜住居小學的師生則是往教室大樓的頂樓避難。然而,鵜住居小學的師生在看到釜石東中學的學生往更高的高台避難時,也認為僅三層樓高的頂樓恐怕高度不夠,也就跟隨著釜石東中學的學生往高台去。隨後儘管抵達了高台,但眼見低處的家園不斷被堆高的海嘯所吞噬,師生判斷繼續待在這個高台不夠安全,便一路往更高的高地避難。最後,在不斷觀察情勢、迅速反應並魚貫有序疏散的情況下,約 570 名的中小學生,幾乎全員生存下來,被人們稱為「釜石奇蹟」。
釜石東中學與鵜住居小學所位於的釜石市鵜住居町,能夠看到接近海岸的地區皆被海嘯夷平,重建工作至2018年仍在進行中(Source: 劉學墉攝)
儘管被稱作「奇蹟」,但不能忽略的是,這群中小學師生在平時便受著充分的海嘯應對與防災教育訓練。釜石東中學與鵜住居小學在311震災發生之前,就長期實施著「合理」的防災教育。所謂合理的防災教育,不只是讓小朋友學習地震海嘯的特性與危險,更是讓小朋友自己規劃海嘯來襲時要如何從學校避難的計畫。釜石東中學和鵜住居小學每年也都會舉辦一次共同避難演習,讓小朋友了解「往高台避難」的路線和「小學生優先避難」的規則。
最重要的是,合理的防災教育在於讓小朋友了解到「避難三原則」:
- 不要有任何預設:避免低估災害的危險程度。
- 盡最大努力避難:逃跑作為所有避難方式的最高目標。
- 率先成為避難者:率先逃跑避免等待救援。
上述的成功避難經驗,與不幸未能及時逃生的慘痛教訓,讓日本政府和民間認知到,過往僅依賴硬體設備的防災措施是不夠的,甚至還會麻痺居民的防災意識,因此政府才會在復興基本方針中,制定以「逃跑」為前提、軟硬體並施的災後重建政策。
重建在半山腰的鵜住居小學(Source: 劉學墉攝)
訴說 311 的故事,傳承受災的記憶:語り部與逃生體驗
為了記取教訓、不讓亡者白白犧牲,致力於受災記憶傳承的組織陸續培訓出「語り部」(karitabe)——日文語境中的「說書人」。藉由災區步行導覽,說明當時的受災與避難情形,讓參加者能夠實地了解海嘯襲擊當地的情況,並進一步激發參加者對於如何防災、減災的思考,希望將 311 震災中的經驗與省思,可以透過語り部持續流傳而不重蹈覆轍。
位於宮城縣南三陸町的「南三陸飯店觀洋」,在 311 震災過後的 3 個月,就由受災的員工擔當語り部,帶著參加者乘坐巴士前往許多居民罹難的地區,在巴士裡說明當時海嘯侵襲的過程,並解釋之所以造成這麼多居民罹難的原因,希望透過訴說受災故事,讓參加者記取東北教訓,也希望大家不要遺忘 311 的慘痛歷史。十年過去了,南三陸飯店觀洋的語り部至今已累積超過 40 萬人參與,傳承受災記憶的導覽活動,也於 2019 年開始與宮城縣、岩手縣等地的語り部串連,希望將相關資源更有效地整合,分享給全世界更多的人知道。
陸飯店觀洋語り部導覽(Source: 陳柏翰提供)
除了語り部之外,東北各地不論是官方或是民間組織,也會不定期舉辦防災學習的體驗活動,讓參與者在指定避難場所裡,實際模擬海嘯來襲時的避難抉擇,看看如果參與者親身遭遇海嘯來襲的當下,所做的選擇,能否能讓自己順利避難。
例如釜石的「三陸ひとつなぎ自然學校」,就利用旅館「寶來館」後方的逃難山道,實地播放海嘯席捲而來時千鈞一髮的逃生影片,並在影片播放到需要抉擇避難方式的時候暫停,讓參加者選擇接下來的行動,藉此讓參加者了解到海嘯來襲當下任何逃生選擇的重要性,並教育人們面對海嘯的避難意識。
更細膩的重建挑戰:受災者的心理支持
除了防災意識的傳承之外,東北復興目前也致力於受災者心理照護的工作。在面對更細膩的災後復興課題上,原定於 2021 年 3 月解散的復興廳,也在 2019 年宣布將任務期程延長十年至 2031 年,希望能在接下來的時日裡,盡力支持災民的受災後心理復原工作。
然而,心靈層面的照護並不是投入多少資源就能估量成效的課題,日本政府也仍須正視以下三個挑戰,才能有效支持到災民的心理需求:
(一)高齡者的災後孤獨
受到海嘯侵襲的東北三縣沿岸,大多數是高齡者比例高的地區。高齡者即便在震災中順利逃生,家園也已滿目瘡痍,必須前往組合屋暫居。倘若災後高齡者的親戚沒有能力照顧或是提供協助,這些高齡者往往需要長期住在組合屋中,或是前往老人之家居住。因災離開世居的家園,被迫落腳不熟悉的環境,附近也沒有熟識、能夠彼此照應的鄰居朋友,這種陌生環境所帶來的孤獨感,往往會影響到高齡者的心理健康。
(二)地方經濟困境
東北沿海的工作機會也在海嘯的侵襲中受到重創。受災者如果運氣好的話,原本的工作能在復興政策的協助下逐漸回復到震災前的狀況,然而更多的是隨著家園被摧毀、為了尋找工作機會而遷居到都市的案例,災後願意回到自己家鄉就業的東北居民仍是少數。更不用說在產業結構受創的情況下,薪資水平也不比從前。如果沒有能力移居都市,在家鄉也找不到能夠支持生活的工作,這樣的經濟壓力也會使災民身心俱疲。
漁業作為東北重要的產業,311 海嘯過後陸續興建的巨型堤防阻斷了原本社區與海洋在空間上的連續性,也衝擊到原本漁業的工作環境(Source: 劉學墉攝)
(三)心理諮商人員不足
面對受災居民的心理支持,日本政府在重建期程上認為還需要 5 年的時間,然而這種心靈層次、乃至社會關係層次的修復,實在很難以量化的時間精算。
儘管能夠倖免於難,卻有許多受災居民沒能熬得過災後的孤獨與憂鬱。過往雖然已有許多心理諮商人員以及相關 NPO 投入災民心理照護的工作,然而在受災範圍過大、災民眾多的情況下,心理諮商人員本身就面臨了人力不足,再加上諮商是份需要長期追蹤的工作,需要相關人員投入大量時間,人員的遞補與調度都考驗著相關單位的量能。
時至今日,受災地區仍舊努力提供各種場合讓受災戶能夠彼此交流,一方面希望可以從中建立彼此的連帶、促進社區活化,另一方面更重視在彼此的對話之中,讓受災居民沉埋在心中的孤獨、愧疚與悲傷等情緒可以發洩出來。
岩手縣釜石市於 1987 年開辦的「釜石よいさ」慶典,在震災後儘管曾經停辦,然而為了給受災居民打氣並重新喚起城市的元氣,在居民的組織下於 2013 年復辦(Source: 劉學墉攝)
我們熬過來了,我們會繼續努力著
然而,原本期盼能在來年促進人與人交流機會的目標,在這兩年 COVID-19 疫情的影響下,皆戛然而止。疫情的隔離措施不僅影響受災居民的心理復興,深化了原本孤獨、缺乏交流的處境,更因為防疫的各種措施而侵蝕了原有的復興預算,影響到 NPO 派駐到現場的機會。
在疫情攪局的情況下,東北的復興之路或許會走得比預期更加艱辛,但我們無論如何都熬過來了,而我們都依然努力著。
[1] 由於宮城縣北部以北的三陸海岸是谷灣式海岸,越靠近內陸海岸越狹窄,也造成海嘯被地形推高。
[2] 大川小學悲劇:大川小學位於宮城縣石卷市,校園後方就是能夠逃生的山坡地,然而由於校園是政府指定的海嘯避難場所,學校僅將學生疏散至操場,在未能即時往高處撤離的情況下,海嘯最終導致78位在校學生中有74名罹難。
[3] 釜石悲劇:位於岩手縣釜石市的鵜住居町,在海嘯警報發布後,總計有 241 位居民前往當地的防災中心避難(後來證實僅是將舊醫院改設為防災中心)。然而來襲的海嘯高度過高,將本應能夠安全避難的防災中心淹沒,最終僅 28 人生還。
首圖來源:劉學墉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