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無目的的筆尖,沙沙地撕裂純白的紙張。毫無聚焦的雙眼,茫然穿過筆行而過的傷痕。生命經過的足跡也是如此,記憶不斷被刻入,末了,白被黑覆蓋。
這是她的日常,日復一日,呆板的日常。不知為何而寫,亦不知為何而活。也許是為了填滿睡前的空白、讓自己得以壓抑隨時想奪門而出的衝動、也許、也許、也許……。
這大概不能稱之為書寫,書寫是有意識地使用文字來表達意象或紀錄資訊。又或者這能稱之為書寫?因為她寫的是憂鬱、焦慮、恐慌及茫然等莫以名狀的細語?她漠然的這麼想,手中的筆持續滑動、跳躍。上下高低錯落有致,彈動的文字與符號,在墜落和上升間擺動的夜曲。
—直到那個聲音出現。
它來了。
她神經質地丟下手中的筆,感覺到熟悉的戰慄爬上背脊,緩慢的、輕佻的撫摸著皮膚,引起全身的雞皮疙瘩集體抗議。
那是什麼?
老人,垂死的男性老人。那是嘎啞的嗓音,生命漸弱的聲音。低沉且微弱,但是那聲音源源不絕穿刺進她的腦,令她無法忽略。
她無可避免的想起祖父去世前日漸蒼白的面容,那皺紋密布的烏龜臉、從左上歪斜到右下的嘴角,以及最可怕的,空洞的眼神。呼吸呼吸,吸進去的空氣沒吐出的多。無需靠近,她就能聞到他口中死亡的氣息。不同於經歷生命時被刻入的黑,祖父整個人開始褪色,退回古早的相片裡。
心跳失速,耳膜中脈搏的鼓動清晰刺耳。眼神慌亂的四處飄移,顫抖的手握緊又放開,想抓住什麼,卻什麼都握不住。
驀地,她的眼膠著在那剛形成的字上:潘。
它來了。
沒錯,是它而不是祂。Pan,希臘神話中的潘神。上半身是人而下半身是羊,頂著羊角,醜陋無比的潘神,它是恐慌與惡夢的標誌。她稱祂為它。如果神是至高無上的美好,那麼身為恐懼之神的潘不配稱之為神。
如今它從字的背後踱步而出,琥珀色的眸中盛滿敵意,上下昂揚的堅硬羊角已準備好撞破安寧的幻象。她只能不斷退步,最後被逼到落荒而逃。
祖父去世後的那段日子,她總是在逃跑。用各種交通工具,盡自己所能地逃跑。從學校跑到公園、從家裡跑到荒郊野外,最遠最遠,甚至從高雄跑到屏東。潘不曾疲勞過,永遠亦步亦趨緊隨其後,伴隨著幻聽:鈴鈴鈴鈴、哀哀怨歎、嘔啞嘲哳和快斷氣的呼哧呼哧。
「呼—哧—呼—哧—」每當聽到這個聲音,她往往無法抑制的開始過度換氣。心臟鼓動的速度過快,每跳一下就抽痛一次。她緊閉眼睛,痛苦喘息,最後只能放任祖父在回憶裡僵直。
深呼吸、深呼吸。祖父離去已經過了半年了,還要再這樣下去嗎?
不,她不願再被追趕。
「媽!你有聽到那個聲音嗎?」她低聲問道,仿佛提高聲音便會使恐慌傾瀉而出。
「啊?什麼聲音?」困倦而慵懶的回應,是專屬非失眠者的安詳。
是幻聽。她頹喪的肩膀一陣沉重。來不及了,她注定逃不開,感覺到潘的手放上了肩,露出勝者之笑。
「拜託…幫我確認一下……」
她無力的俯身輕拍母親的肩,克制不住指尖的顫抖。於是母親睜開惺忪的睡眼,搖搖晃晃地起身,撈起了眼鏡走向門口。
「啊,原來是一隻貓。」
那隻黑貓,蹲踞著發出低吼,嘎啞的音自喉頭源源不絕地發出,琥珀色的雙眸在漆黑中射出凌厲的光。
潘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