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本文涉及《東城奇案》、《細物警探》重要劇情直接描述
凱特.溫絲蕾(Kate Winslet)主演的《東城奇案》(Mare of Easttown),以她身為一個硬派警探 Mare 的視角,因開始調查一起年輕單親媽媽的謀殺案,牽扯出這個人與人的連結既有著高情緒張力,卻同時疏離無比的小鎮家庭關係網。
影集雖以獵奇的惡性案件作為引子,實則縝密地鋪排著人們關於做與不做、能與不能,之難以與愛與不愛有簡單映射或因果關係,直至無法化開的悲哀被認清。或許單就對這份悲哀的認識和接納本身,也能奠定一種嶄新的樂觀──這點與另一齣影集《闇》(Dark)類似。後者同樣梳理著小鎮中一個個家庭內部和外部的凝聚但也潰散的矛盾,以乍看神秘驚悚的時空迴圈為裝置,使歷時與共時扭結成一體兩面的閉環,挑戰著「命運」這個因為屬於較高位階、看似理所當然而難以展開的概念。
而總共七集的《東城奇案》最牽動我的,是第五集後段的高潮:對 Mare 有好感的年輕同事 Zabel (Evan Peters 飾演)之死。
這個被刻劃得聰明但略帶笨拙、不自覺或不自控地袒露到有些不必要程度(但也是這點令 Mare 感到清新可愛,而總是無法徹底拒絕他)的角色,在越深入小鎮陰霾越重的旅程中,的確格外討人喜歡。但牽動我的,並不只是這份對劇中角色和關係的情感投注,而是他的死亡所代表的近乎惡意的截斷性,是怎麼去探討著「信念」:怎麼處在一個信念中的能力,以及能經營、維繫這份處在不輟的能力。
整齣劇中,一方面是以 Mare 為主的,追究真相到底的信念,另一方面則是緝凶過程中,在揪出各個家庭陰暗面時必須對抗的、整個東城居民也幾乎像是內建的信念:(守護好家庭的)親職力。以家庭為單位,保障著人們賴以生活的秩序,進而保障著個體的存活。
就結果來看,存活與否,犯錯能得到救贖與否,像是圍繞著這個原則展開,甚至──「親職力」的關鍵不在於是否有「能力」,而是在於是否具有「親職」:沒有孩子的(誘拐少女犯與 Zabel),蓄意殺人、或倒楣被殺;有孩子的,差點被殺但活了下來,或經歷掙扎後無法痛下殺手,或寧願承擔殺人的罪責但沒有真正殺人。違反上述原則的例外,即是本劇主軸案件的「單身母親之死」──也正是透過層層的陰錯陽差,累加諸多親職力失格引起的「倒置」,迫使不成熟的子輩出手守護家庭,才釀成了這樁慘劇。
反面來說,這案件可看作整個小鎮共同信念(無法遂行或不當遂行)反作用力的「共業」:關心死者但性格粗暴的父親,幫忙與剝削並行的、界線失當的叔叔,被雙親呵護的欺凌者,為罪咎所困而無法盡可能協助的神父⋯⋯擴及所有人的愛、無能於愛、愛本身的無能為力以及無能才導向的愛/被愛等等纏結,重新檢視「親職力」這個信念的可能問題。
而關於追究真相的信念,Mare 和 Zabel 這個組合,恰可以與《細物警探》(The Little Things,2021)中另一對老少警探搭檔作比較。後者描繪了「神探」──一個能夠且持續身體力行尋求各種蛛絲馬跡不計時間心力成本,到他再也不得不如此生活與生存的深陷者──對於孺慕他、仿效他、被他信念感染但「無法成為他」的初接觸者,最後提供了一種殘酷的溫柔作為解脫:明明是真相至上的老警探,在年輕警探嘗試模仿他遂行信念卻失手錯殺疑犯後,在疑犯家中自行補上了關於真兇的證據,以寬慰他失格的門徒。《細物警探》的信念幾乎是一種入魔,與其說真有能與不能的選項,不如說是信念必須與惡(信念的悖反)雙生的耽美。
而《東城奇案》的惡意截斷,卻並沒有比《細物警探》的結局殘酷,也沒有比之更不溫柔。要解釋這點,首先得回到《東城奇案》更為現實的設計:兩種信念的交織和對抗,會同時發生在身兼警探、東城居民同時也是單親媽媽的 Mare 身上。追究真相的心力和時間勢必侵占著親職力經營的資源,但最重要的,「能與不能」不是失之東隅收之桑榆的簡單運算,後者的無能會反過來侵蝕前者,或更準確地說,會侵蝕了據此兩種信念而活的 Mare 這個人。於是, Mare 即使再有刑偵辦案才華,也與東城中所有具備經營生活或愛人的「才華」的人們一樣,「沒什麼不同地搞砸了(自己和所愛的人的人生)」。
這個設定,和《細物警探》老警探可以保有特立獨行風格的單一變項不一樣,一個能力/信念不保證你處在這之中更精緻(相較之下,《細物警探》的「魔化」仍是一種精緻),你反而像是一台在環境中快速磨損的分析機,每準確運算一次,外殼就磨損一些──不知道是損及重要零件的那一天比較快到來,還是演進到能補強出只需維持部分零件就足以運算下去的那一天,來得更快?
是故,《細物警探》中信念的魔化,保證了能與不能都有翻盤的奇蹟,但《東城奇案》卻像是靠著基本率的預測用生死劃下了分明界線:有沒有能力處在這些信念,幾乎決定了是否能處在同個世界(「同個世界」推到極限已不只是隱喻);而有沒有能力這件事無法找藉口,最相關的因子(或許常常是最刻板的因子)就提供了準確的預測。已經損耗成這樣的 Mare 還是屬於「能」的一方,但 Zabel 即使再年輕有朝氣、再有潛力,無法,就是無法。
在 Zabel 死亡的前一場戲,兩人交心,不斷破冰又失敗,好不容易接近了彼此一些的此時,他坦誠,之前的困難案件不是自己解決的。他知道,但無法徹底理解「被一個案子深駐於體內無論如何都要解決」這類有能力者的執念。他試過,但他不是這樣的人。他不像 Mare 歷經無數次失敗、傷害與被傷害,越疲憊,卻越執拗,一直挖下去、只能挖下去,看見其他人看不見的線索,走上通往真相的窄道。
相對地,關於感情,Mare 也不能真的理解 Zabel──他向她發送太過單純的好意與好感,到底有什麼翻轉自己爛泥生活的可能?「我不能給你你想要的。」她說。但她也因為另一種「知道但不夠理解」,比自己的悲觀預測,再跟他多親近了一些⋯⋯直到死亡降臨他們之間。
生命總有可能性,但死亡重新劃開了兩人的界線。即使在關係上,甚至在一切可想像或還不敢想像的事態集合上,曾經迸出了萌芽的最後一吻和最後一問,「妳又怎麼知道我想要什麼?」他笑著反問,幽默、樂觀地,想竄出兩人間鐵壁的縫隙──但真的就是不夠。也真的,不夠,就是不能。
那些不夠快,不夠細心,不夠敏銳,不夠能意會的跡象,累積到了這一刻,在生存面前,在「生存於信念之中」和「保證生存的信念」面前,已經不能託辭於歷練不夠。他慢一步拔槍、死亡,或許分了兇手的神,部分拯救了她,但無法一起活下來,就是不可轉圜的「不能」。因為死亡就是,且只是死亡。
天賦、性格、歷練、機運所累加的能力差距,並非「再等一下,我就能追上妳」,而是無論再怎麼嘗試,差距只會擴大、加深,直至用瞬時斷裂提醒的這一刻──來得這麼快、這麼果決⋯⋯於我幾乎像類比著,一種決策上(而非真的用死亡)使人斷開不適合信念的溫柔。
──總有些能力不是這樣吧?不就是「平面地」調用資源?實務仍是可以訓練出決策上的輕重緩急,不需要什麼都動用困難的──比如妳的信念──自我觀察/後設的能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