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藉一點SM圈的「知情同意」來說~
網路上吵吵鬧鬧關於炎上的炎上的時候,我莫名地一直想起,十年前(吧?我其實有點忘了確切是哪一年。)被以前一起做皮繩愉虐邦的朋友帶去看了一個美國的,拍攝一個愉虐色情帝國(我這樣用字好像太浮誇了)工作過程與細節的紀錄片。那個紀錄的論述脈絡,可能是試圖回應美國由來已久的反色情與反反色情之爭,它採取了「愉虐性工業」(隨手查了一下中文片名)的角度,想要討論那這些實際的從業人員——他們有主動的加害者與主動的被害者,也有藉由這個工作得到利益、金錢、自我實現,或者只是一個不見容於「正常社會」的另類自我在這個場域裡宣洩(而且可以得到錢)的人們。——如何看待色情、與這個色情國度裡面的性與暴力,是怎麼一回事。
有在追這些色情片(誰?)的人可能會知道,那個色情片的品牌,他們所拍的色情片其實常常很可怕,可怕是因為當中的呈現往往非常真實。但是呈現在紀錄片裡面的敘事角度,我記得當時給我很深的震撼,在於那之中的人是多麼嚴肅地在對待這個色情世界的真實,以及即使如此,他們仍然照顧彼此是日常世界中的人,的關係,這件事情。SM做為遊戲、或實踐、或當它是表演的時候,往往需要很細緻繁瑣的,對於不同關係層次與「知情同意」的技術操作——比方說當他們是一對真實生活中的伴侶,而有著相互許諾的SM關係,那妳們什麼時候需要像伴侶一樣彼此尊重、平等地在關係裡生活,什麼時候可以進入SM的模式,一個人可以對另外一個人在性愛關係(不一定是性關係)的前提上施做一些不平等的事情。那麼,在這個紀錄片當中,那些上鏡頭的施虐與受虐者都是上戲的人,他們所從事的都是真正的實踐,但同時也是一個表演,因此我們對待這些人的複雜性就在於,他真正做為一個人的存在,是一個有社會性和社會關係的平日裡有禮的人類,但在這個表演的框架裡,他無論是做為施展暴力的一方還是接受暴力的一方,也是一個另類的、真實的他自己。
然而這裡的「真實」是帶著括號的,那可能是一個層面的「真實」的他,但演出畢竟是為了表演而存在的。這部紀錄片非常著意於呈現這個性工業場域之中,所有人的關係、他們在戲裡戲外的互動方式,每一個環節的事前討論、事後訪問,他們對於等一下要進行的表演的理解,他們對彼此的看法、期待,或者期待又怕受傷害。他們如何協商什麼可以、什麼不可以,而那些「可以」也都可以再被協商、調整,或者在任何情況之下被中斷或改變主張與心意。
SM其實是一個很細緻的關係的技術,它講的不是傷害與被傷害,也不是畫出一個關係裡豁免責任的烏托邦,我們進了這個圈圈就可以任意地對待或者任意地被對待!——因為它是一個關於「關係裡的傷害與被傷害」的操作和實踐,因此這個關係的類型會需要更認真地對待各種協商與約定,因為底限畢竟是,不能讓傷害變成「真的」。在那部紀錄片之中,事隔多年我一直記得的一個片段,是其中一個在表演場上被演出各種羞辱與傷害場景的壯碩的男人,在下戲的時刻突然從「加害者」變身,走過來深深地抱住那個剛剛被他羞辱與踩在腳下的人,重複地、溫柔地、誠懇地對他或她說(我忘記這個片段的受虐者人物性別了)「那不是真的,我剛剛叫妳/你婊子賤貨下三濫,但那不是真的。你/妳很好,你/妳是一個美麗的人,妳/你值得被珍惜對待,不要相信剛剛那個演出之中發生的事,不要讓它成為妳/你真實人生中對自己的評價。」
這是一個感受性的藝術,表演——尤其是這種走在創傷經驗需求上面的表演,的「真實」需要基於這種對於人格感受性的消耗與修復的認知,藝術(色情工業的產品能不能算進藝術裡,就容我先擱置這個問題的討論——但是我的看法是能。)的確要求我們挑戰/挑釁各種邊界的存在,但,挑戰/挑釁邊界後面,需要一種嚴肅的、對待人類感受性,與她/他永遠優先是他自己,一個人類(而非表演者)的存在,這件事。
★ 喜劇是不是也需要「安全字」一下?
我寫這麼多討論SM與感受性的事情,的確是想討論薩泰爾公司「炎上」節目被炎上的一起事故,但我也不想將焦點擺在討論這個人對或那個人不對,我想做的是提供一個稍微鬆開那些常常紐得太緊的衝突情緒:性玩笑能不能開、冒犯尺度的笑話到底是不是笑話、妳們是不是根本女權法西斯、那些該死的男生只會性羞辱女人是不是都應該去死——我想要能夠採取一個與這些感覺拉開一點點距離的角度討論這件事情。
一個女生表演者,說我有一段往事,我主張大家一點點都不要在表演中提到這件往事。一個男生表演者,說我是寫手、也是表演者,我不接受我的表演尺度要接受任何限制。這大概是爭執的兩方分別自我陳述的狀態,女生說:「何況我已經跟主辦方確認過這一部份一定會刪掉。」男生說:「何況我已經把那個段落修剪得很迂迴曖昧了。」其實,在男生自述過程的影片裡面,我把那個他節錄出來他表演當天說的笑話版本反覆聽了幾次,確實以我這樣一個局外人,就算重複聽八次或十八次,可能也聽不出來這段笑話究竟在說誰是誰的前塵往事,所以我可以理解單純就這個笑話來說,他認為他並沒有做過份的事。——雖然這可能也是我自己的資訊落差使然。但是我想要說的是,再回到上面討論SM與那個愉虐性工業的段落:那樣的表演有一個特性在於,每一個人進到了那個色情表演的場域,確實就都改變或交出了自己的一部份主體與真實的人格,來做為表演的材料,但那些「交出」都是暫時的,而且也都是有條件的,而且交出的東西都必須要是可以隨時收回的:好比我若是一個同意演出的人,我需要詳細地與導演、工作人員、同場演出的夥伴非常充分地事前討論,我同意做什麼、不同意做什麼,鞭打可以,但搔癢不行;我可以扮演人形動物或家俱,但妳叫我學狗叫這樣不行;我可以接受疼痛、但不能接受瘀傷。你可以說:奇怪了鞭打都可以為什麼搔癢不行?但這邊的規則是我不行,就是因為我說我不行,跟我在另外一個時刻或者另外一個人在這裡做沒做過更嚴重的事情都沒有關係——這是我拿我的感受性出來做表演材料的前提與條件。
這種事前討論是一個層次,表演或事件進行中的安全性設定是另外一個層次,比方說很多人都知道SM有一個操作的措施叫做「安全字」——我們就算講好了一切操作的尺度,但是在表演或實做的進行中,只要有一方喊出了事先約定好的那個安全字,不管我們在做什麼、正在做的事情是不是事前討論彼此同意的事情都一樣,所有的事情就是要停下來。SM是一個挑戰人際邊界、也是挑戰社會規約尺度的實作,正是因為如此,它需要更精密地安全性設定——不只是人身安全,我們當然要保證這個人活著、要保護這個人不受真正無法回復的傷,但我們同時也要保護她或他的情緒和身心的平安、健康,讓他或她回到日常生活之中,還有能力繼續完整地做一個有主體性的人。所以妳也不能說:剛剛明明說好的這樣做可以,為什麼做一半就又不行?因為信任是雙向的,在表演場上我們是彼此依賴的人,我信任你會照顧我的感覺,妳也得信任我當我說不行,我的此刻就是真的不行,不管我剛剛是不是覺得我可以。
拿這兩件事情做類比,看起來有點不倫不類,但這是因為我認為這兩件事在事件的形式與關係的訴求上,真的有許多很相像的地方:這些以「互相傷害」、攻擊、嘲笑與戲弄為訴求的演出,設定很多大字眼,像是絕對冒犯、像是沒有尺度、像是沒有底限、像是百無禁忌,我想很多色情片也會這樣訴求與宣傳吧。以及所有的這些,互相傷害、冒犯、彼此羞辱的遊戲或技術,都在一個取悅觀眾、製造快感的前提下進行。「他們讓出了一部分平常的自己,給觀眾做為快感的材料。」簡化地說,就是一個類似這樣的事情。以我本人來說,無論我對這些喜劇節目本身的感受與喜好如何,一直以來我是一個支持取消任何審查的人,在這點上也許我與炎上事件之中的男生所說的:「我不接受我的表演與創作要受任何限制。」立場類似,一定程度上我也同意沒有任何事情不可以拿來開玩笑,或者換回到那個SM場域的例子來說,我不覺得有任何節目的形式應該被限制或禁止——但是,人生往往重要的是這個但是,但是「審查」的意思,是對峙公權力,國家、社會規範、權威的禁止,這一類的事情,而不是讓我們拿來否決其他人的感覺、與他們感覺的真實。我們反對權威性的審查,原因就是因為我們想要把主張拿回來我們自己手上,我們想要還原人的關係裡的某種真實;換句話說,我想要成為我自己的決定,那麼我也需要修煉我自己能夠在這些關係的互動裡,去讓別人也成為他自己的決定——我反對國家對色情的形式做任何管制,因為我想要我自己來同意或不同意我能與不能做某些事,因此,如果我想要我自己決定這件事情,我就需要把我的耳朵打開來,很仔細地聽,別人希望或不希望我對他或她做什麼事情,而且聽見、而且我不能自己去成為她或他的審查:我不能去跟他說妳討厭我做這件事的話,你就是錯的,妳就會瓦解我們這個遊戲,或演出。因為他其實不會。
因為感受都是真實的,然後,我們可以創造一種表演或遊戲,然後在這裡面一起離開社會常規的理由,是因為我們彼此同意——這個同意是在關係與信任的結構裡才能發生的。而關係與信任的結構,能夠成立的要件,就是我們需要好好聽見對方的感覺,不然這個同意,才是真的隨時會瓦解的。
★ 關於創造力與我們如何對待感受性的問題~
最後,我還是想要回到一下男生對自己的辯駁與他所表達的某種委屈:在男生的陳述影片裡面,他輕微地提到了公司的角色,他說,在寫稿的時候他曾經得到公司的允許與表態:如果有任何冒犯的段子來賓不接受,那我們寧可要換來賓也沒關係。——如果男生的這個描述為真,那麼其實,他的委屈真正的癥結,就其實是公司失信於他。也做為表演者、也做為寫手,的那個部份。
其實,整件事情一直還是讓我回到 #博恩被強姦的故事 那時我曾寫
文章做過的討論——儘管很多性別議題敏感度高的朋友,都能在這個故事裡面找出無數的「這些人都應該立刻在世界上消失」這種結論來,但我真心想要擱置這個部份,因為我真心相信「聽見」是很重要的事,這一群被罵翻的男生,妳隨便翻他們所有的日常表演與笑話寫作,只要隨便用一個稍微進步一點點的性別標準來說,每一個都是劣跡斑斑,這簡直沒有什麼可討論的空間。但是儘管如此,我還是在這一波的爭議與回應的溝通當中「聽見」某種盡力、與他們努力地試著用比較完整和誠實的方式去表達「他們也有」某種感覺。對我來說(無論有多少人、或者當中有多少我自己的朋友會嗤之以鼻這件事),這裡面仍然有一點點真誠與可貴的東西。
對我來說,除了這個(或這群)男生與那個女生到底誰比誰更應該去死、或消失在世界上的問題,我也許更好奇那個在事發之前曾經承諾「如果有人不行,我們寧可換來賓」的「公司」現在會如何重新思考這個問題(嗎?)。這邊我還想要再舉一個《愉虐性工業》裡面的工作片段的例子:在另一個拍攝中,一個人重複地毆打另外一個人,但是導演總是不滿意,後來導演突然中斷了拍攝,她對那個施展毆打的人說,你在收手、你在害怕,你怕會真的傷害對方。但是你不應該收手你也不應該害怕,因為你一害怕鏡頭就會看得出來你在表演,大家就會看出來這是假的!你應該要放手去做,保障妳們雙方的安全是我的工作,不是你的,你應該要相信我、與你的對象,當事情真的不安全的時候我會出現,當他真的覺得不行的時候他會說出安全字。——這是界線與保護的設定,這位導演同時承諾保護受虐者、也承諾保護施虐者。一定程度上,我認為這是在這個事件之中「公司」應該要提供給工作者的安全性設定的責任。
所以究竟來說,這個男生所感受到的不協調與委屈,可能其實更是這個原因。他應該要可以「盡全力」,而「公司」應該要承擔安全性設定的責任,做出立場、設定一個連貫而可執行的原則,不是放任不同的演員自己去廝殺與角力,變成好像本來說你可以百無禁忌,但最後又實際上無法貫徹而讓工作者背負這個反覆的後果。
當工作與表演的關係,被詮釋成了男生所主張的「沒有事情不可以被開玩笑」的律則與「那個場上有多少更過份的笑話?」的評判,我們只要稍微過一下腦袋,這個律則與評判仍然是在「男孩的殘酷文化」架構下的一種思維:我們都可以(犧牲掉感覺),為什麼妳不行?他們跟她們也都承受了這些事情,為什麼只有妳不能夠?我們都願意把自己的感受擺開,為什麼妳又要把那些感受擺回來?這些提問顯然是與那個初始時「公司的承諾」(雖然公司最後沒有信守)分享了同樣的價值觀架構,好像做一個喜劇人,就要有這種殘酷(?)的氣魄,不然妳就沒有資格。所以這個男生的話語裡面隱約地是有點自豪於這個(其實是陽剛性質的)規則,與這個應該是無條件的犧牲的底氣。他沒有辦法理解的事情其實是:但是那不是真的。「無條件」與「無底限」,從來都不是真的,那不是因為這個女生特別機車(雖然我們做為局外人也不會知道她是不是真的很機車),而是對任何人而言,真正的無底限都是不存在的。「公司」也許一直也知道這件事情,只是他們可能不知道他們其實隱藏了這個前提,或者是他們沒有意識到他們一直都具有設下這個安全性的責任。
因為這個表演或者這個次文化圈的資源是人、以及他們之間的關係,所有互動的火花依賴的都是參與的人之間的友好與互信才能存在,如果我們真的彼此憎恨、如果我們徹底失去了關係之中的好意,那就算是最輕微的調侃也都不會再好笑了,這才是真正的規則,就像現在發生的事情一樣。
說到底,所謂的「冒犯喜劇」,它的主旨是喜劇,而不是冒犯;喜劇是目的,冒犯只是一種形式或手段。我這篇文章拿我自己對於SM實踐的知識,來類比這些「冒犯喜劇」的爭議,想要說明的事情是:笑就跟快感一樣,它都是一種精密的感覺性的操作,撇開不同立場的人對於尺度準則的主張不說,在某些情境下我們也許會拿自己或別人的性實踐出來笑,在另外一些情境之下我們也會在成為笑料的過程裡感到疼痛。為了工作、或為了藝術犧牲某些感受,一個喜劇演員也許可以認為他或她做出這種選擇是高尚的行為,但是如果把犧牲這些(無論是自己還是他人的)感受當成規則,它都同時會犧牲我們對於感受性的敏銳度。——簡單地說,它慢慢會讓你失去你再感動人、渲染與操作感受性的邊界,的能力,它會讓你直接失去創造的能力。人不可能在「成為喜劇演員」的過程當中失去對人性與人的感受性的敏銳,因為表演賴於共振,共振賴於你對人的了解,而要發展這種了解,首先需要你給予你自己這種了解。——每一個人都值得這種了解,就算是一個很雞巴又很下流的喜劇演員也一樣。
要養護這種了解,需要彈性、需要一種願意溫柔的敏感度,尖銳與冒犯要成為好的喜劇,需要寬厚和大度做為底蘊,她就算真的是一個很機車的女生,她也可以在每一個場合去主張她自己的能與不能;你可以是一個敢於冒犯邊界的表演者,但也同時可以有能力在不同的地方,聽見不同的人在不同的時刻與場景,都可以有不同的適應力與感受性。這是我們做為人,健康的邊界與彈性,這是溝通與關係、與一個「互相冒犯」的情境合作的基礎。而這些都可以是養出有深度、敏銳又好笑的喜劇演員,或者藝術家,的重要條件。
台灣是一個言論自由的社會,我們珍惜這件事。
我們珍惜這件事,是因為我們珍惜在這個社會裡面與我們共在的每一個人,他們都是不同的人、她們在每個時刻有多變的感受性,而且大部分的時候,我們希望相信,當我們自由地表達出不同的感受性,都會被聽見。
我其實覺得,每一次爭議中的「炎上」,都是迫使我們重新去思考設定關係的邊界、互動的倫理,與相互理解的框架到底要如何再被認識、移動與發展出新的協調策略的過程。這個議題不只是一個女生被氣哭了而一群男生說她其實是一個討厭鬼,這樣的事情;也不只是一些男生只會欺負女生,整天把女生當成性的笑話說,他們為什麼不去死一死,這樣的事情。仇女與厭男,一方面一直在成為我們的障,也一直在堆疊成為每一次爭執之中的爛帳,但是我願意——即使我還是要一直重申,我真實的身份,還是一個比較資深的女性主義者——但是我其實願意感覺到,這些不斷對於性別語言規則的挑釁和踩線的「劣跡」,裡面有一些真正的話想說,感覺都是真實的,就算是「對方」的感覺,也是。
但願他們——與我們,都會一次一次地,再學到一點點新的事情、再認識一點新的感覺,與屬於他人的真實。
☯ 最後,養護我們的感受性與創造力,可以一起來跟我們
讀狼女。
雖然我們讀的書,叫做《與狼同奔的女人》,但如果男孩們漸漸地(因為讀到這些文章),而開始對自己的感受性的世界產生興趣,那我希望男孩們都,也可以來參加這個讀書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