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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受性」的政治: 關於 #博恩被強姦的故事 的故事

閱讀時間約 23 分鐘
這是 2020 四月份我寫在自己臉書粉絲專頁的文章,從去年當時博恩一個脫口秀段子的性別爭議,試圖討論我們的「女性主義年代」當中,被忽略的一種社會對男性教養歷程普遍粗糙、careless的狀態,所造成的一種必然的「讓他們(男孩與女孩)成為敵國」的結果,與這種結果正在一直造成男孩與女孩的混亂、與男人與女人的痛苦。
在我重貼這篇文章的此刻,幾天前新聞中有一名七歲男孩,在柔道課程中被教練與學長在九十分鐘的課程練習中,重複被摔了二十多次,送醫腦死。儘管這是一個極端案例,但它也具體表現了一種我們對男孩教養的典型傾向,他可以摔打、他哭喊拒絕會被認定為軟弱(所以更需要鍛鍊)而忽略。我們常常抱怨網路上許多激烈而低劣的男性厭女言論,它們飽含惡意、仇恨與暴力,然而一個習慣性對男孩的感覺系統性剝奪與忽略的文化,如何可能養出一個具有正常溝通意願、敏覺於體察他人情緒並且尊重他人意願也尊重基本互動禮節的成年男人呢?
這是我現在希望重貼這篇文章的理由。
繪圖:蘇愈芳

一、女孩容易受傷,而男孩容易死?

我曾在書上讀過一個故事。故事發生在美國的一個中學校園裡,一個男性輔導老師,他受命與八個十三歲的男孩談同儕間惡意嘲弄的問題,原因是因為不久之前男孩之間的惡意玩笑出了問題,有人哭著跑出教室,而其他人不知所措。於是,當男老師開始試著詢問孩子們什麼是嘲弄?第一個男孩指著第二個男孩的鞋,說你看像他的鞋就超好笑的看起來好舊就像自己做的他們全家人都穿自己做的鞋,然後整個群體都彷彿瞬間進入彼此熟悉的應該是每日都進行的關於嘲弄與編造某同學鞋子的故事的把戲,這位穿著很舊鞋子的同學則開始漲紅著臉反駁:「我的鞋子才不是自己做的呢。」但掙扎沒多久就將箭靶轉移到另外一個人的午餐三明治,說他的午餐才好笑,他媽媽每天都給他吃一樣的起司三明治因為那顯然是他們家唯一的起司他妹妹都吃麥當勞只有他吃一個起司三明治,於是大夥又高興地起鬨。男老師決定中斷這每個人隨時都要準備成為攻擊者或箭靶的叢林遊戲,認真地詢問他們:「這樣嘲弄他人,感覺好嗎?」男孩子們說:「朋友之間都會這樣做,又沒有人真的在意。」老師默默推進他的問題:「那,什麼時候這件事會變成真的太過份呢?」孩子們陷入沉默地乾瞪眼,老師又問:「你們覺得,你們的嘲弄曾經傷害過別人嗎?」有些孩子說是。老師慢慢地遞加壓力:「那,什麼時候我們會知道自己的嘲弄會傷害別人呢?」其中一個孩子勇敢地回答:「也許,當有人哭的時候這個玩笑就變得不太好了,是嗎?」老師點頭表示同意:「我想是吧。但我們一定要等到有人哭了,才會知道這樣的玩笑不太好了嗎?有沒有可能在他哭之前,我們就知道應該要停止這些玩笑呢?」老師得到了更多的沉默。
這個故事寫在一本叫做《該隱的封印:揭開男孩世界的殘酷文化》的書籍裡,它的英文副標題也許可以更好地表達出寫這本書的作者們關懷的急切:”Protecting the Emotional Life of Boys./保護男孩們的情感生活”,在這段故事後面,這個老師(同時是作者之一)這樣說明了他對這些個男孩的理解:「(在這個對話裡)他們並沒有假裝很酷或者很堅強,他們就是不知道如何去體會他人的感覺,他們甚至不明白為什麼我們應該去體會他人的感覺。」之後則這樣說出他的立場:「如果這個年紀的男孩,無法閱讀字母或者算術能力低落,我們會知道他在學習上出了問題,他們需要幫助。但是當男孩子們對情緒的感知與表達能力匱乏的情況隨處可見,我們卻只會在發生了戲劇性的事件之後,才會開始意識到這裡可能有點問題。」──用我的話來說,這可能說的就是一個明明白白的,男性版本的性別歧視,在兒童或青少年的教養文化之中。而這裡我所說的歧視,跟我們熟悉女生版本的性別歧視定義完全一樣:對於傷害訊息的忽略、對於真實需求的剝奪,而且是一個來自社會、教育環境的系統性的剝奪。
書中援引了一些統計資訊來試著說明這個「男孩所經歷的性別歧視」的結果:「百分之九十五的青少年犯是男孩:少年法庭之中,五個受審的嫌犯有四個是男孩,十個煙毒犯或藉酒鬧事的青少年之中,有九個是男孩。在青春期中、後期的男孩子之中,自殺是第二大死因(第一及第三分別是意外致死與他殺)(換言之,這與暴力經驗有關),而試圖自殺的青少年裡面,成功率高的是男孩,並且與同年齡的女孩相較,十五歲男孩的自殺率比女孩高出七倍。」在另外一個段落裡,同樣的作者引述了另外一個對於學齡前孩童情緒用語的研究調查:小女孩們在口語中使用到「愛/love」這個字眼的頻率是小男孩的六倍,而「傷心/sad」這個字眼則是兩倍。如果以此得到一個學齡前到青少年的男女孩圖像,也許可以這樣概括地總結:女孩子們易受傷害,而男孩子則容易死。
當然,這些是美國情況的一些調查,並且,本書寫作的年代距今可能也超過二十年了,但這些概括性的印象看來如今、對我們也仍然具有一定效度的參考價值。

二、博恩被強姦,於是他變成了一個「壞男生」

前段時間,年輕的台灣脫口秀演員博恩在自媒體上公開了一段題為「博恩被強姦的故事」的表演段子,隨後便可預期地引發了許多、許多的爭議。要釐清這個爭議或分析這之所以引發這麼多情緒的原因,我認為有一點困難,因為整個事件與故事本身,被設計了一些刻意做得很迂迴與曖昧的元素,如果要拿一個爭議中最顯著的層次來說:一個異性戀男生,在一個屬於自己的秀場舞台上,講了一個關於強姦的笑話,雖然他(基本上──以我讀了網友整理的逐字稿之後得到的印象)一個字也沒有提到對於女性強姦受害者或男性強姦加害者的任何觀點,但是卻有許多人很確定地讀到在他的故事之中「有」嘲笑或貶抑女性遭受性暴力,這個議題的嚴肅與嚴重程度的意圖。
如果可以容許我們先不討論那些他沒說的,然後試著保有一個理解的意願去讀一下他「真的說了」的那些,直接講結論的話:在引起最多爭議的那個以最後點名女人迷(其實我覺得這個設定真的有點突兀)做對立面的、關於他說他自己可能常常被妻子「強姦」的前半段故事而言,我得到的「感覺」其實是博恩與他的小夥伴們(泛指所有與他可能分享類似感覺的男生們)可能確實有理由感到自己很委屈:「被太太強姦的故事」或者在段子尾端「請太太晚上記得去強姦先生」的提議,說的其實不是強姦這一題,說的是這些人(博恩與他的小夥伴們)「感到」面對女人與她們的性,做為男人他們常常覺得自己很卑微,因為他們只求她們「要」,而不管什麼時候只要她們願意「要」,他們都會說好,而且他們保證自己心懷感激(尾聲對夫妻中的先生說:「晚上回家好好想想怎麼感謝我。」)。
需要把這一段這樣寫出來,目的並不是為博恩和他的小夥伴們開脫罪責,而是在我讀來,這其實是一個很重要也很明顯的、然而大部分的評論者都只願意忽略不計的情緒環節,時至今日,無論我們認為 #MeToo 運動帶起了多麼重要的關於女性與她們對於性的(不)意願,這個政治問題,同樣刺激出來的屬於男性的焦慮就是他們再也聽不到、或不知道該如何去聽到一個「我願意/我想要」了。這個感受可能是假的,但它的情緒是真的,而我們的性政治語言環境裡面,並沒有一個空間可以給男性「合法地(在此我說的是合於性政治要求的語言規則)」去表述或討論這個感覺,女人/女性主義者們長久累積的傷痛和憤怒的能量太巨大,乃至於身為一個男性,好像也不太可能相信女人有可能願意聽他們說點這種緊張(女人每天擔心被攻擊而你們只擔心沒有砲可以打!),因此所有對於性的挫敗之感,唯一剩下的就是一種攻擊性或者最最最少,是輕佻、敵意與嘲諷性的話語,等待每一次事件的破口引流而出。
這個故事後面博恩(為了堵女性/女性主義者們的嘴?)附加了關於自己少年時代在學校遭受男孩之間性霸凌的故事,也是這個故事將我帶到了我上面提及的《該隱的封印》書中的許多討論,以及所謂的「男孩們的殘酷文化」──如果說在男孩們所經驗的教養歷程之中,他們得到的關於情感發展的支持匱乏的程度,把它當成是一個因,那麼青春期或準成人時期之間,男孩們同儕團體普遍發展出來的「殘酷文化」可能就是一個很合理的果。我所說的是:男孩從來沒有被適當地教導、我們的環境也並未支持他們發展辨認與表述自己的感覺(學齡前的孩子們,女孩使用「愛」這個字眼的頻率是男孩的六倍、使用「傷心」這個字眼的的頻率則是男孩的兩倍。)的能力,而「殘酷」在最直觀的意義上就是「對感覺無知」的其中一種結果。在一整串 #MeToo 故事浪潮之中,男人對女人的殘酷是經常被表述的主題,但回到我們的討論之中,男孩/男人的殘酷可能在某種意義上其實是「性別平等」的,他們對女孩/女人殘酷,也對男孩/男人殘酷。
在我們的時代,一個日漸普遍的「女性主義意識」──意思是說,無論是否支持女性主義的主張或論述,這個時代的男人與女人漸漸地無法不被「女性主義」的意識所涵蓋或影響。──於是我們開始得以使用某種方法將男孩/男人區分為「好男孩/好男人」與「壞男孩/壞男人」:用最簡略的意義去說,容易支持或同意女性主義主張的、嘗試在生活中實踐支持女性處境的種種行為或言論的,我們覺得這是一種好男生,但若是比較願意堅守與「女性主義」敵對立場的,我們容易覺得這是一個壞男生。在博恩被輿論市場上的諸多女性/女性主義言論們攻擊的例子來說,博恩顯然(被)站到了「壞男生」的那一邊,雖然他試圖說的故事,明明就是一個他自己受到另外一些壞男生給傷害的故事。
博恩攻擊女人或者女性主義了嗎?答案其實「可以」有一點模稜兩可,就結果論,如果說博恩以某種方法「嘲笑」了一些受害者,這個解讀可能可以接受(雖然我還是覺得有一點模稜兩可),但如果要認為他的真意,就是一個粗魯的壞男生,只是拿自己曾經(也可能有人認為這是編造的)被傷害的例子來狡猾地站在女生的對立面以保護男生的(並不正當的)利益,我也無法感到同意。事實是,他嘲笑了受害者,但是是在他暴露了自己的受害者身份的前提上;又或者細一點地讀,他先隱晦地嘲笑了「強姦」這個概念,然後暴露自己的受害經歷,然後再在自媒體上以一個「走出來」的立場去試圖延續這個「笑話」的氛圍。那麼他到底在笑什麼?他到底希望我們笑什麼?

三、「感受性」的政治

在博恩團隊釋出了以對女人迷下戰帖做為結尾的那一段影片、而女人迷也接球吵嚷了一場之後,博恩團隊才接著於臉書平台播放了該故事的下半段(也就是包含有博恩少年時被同儕性霸凌的故事的部份)內容,這個內容之中另外一個性別政治不正確的論點(?因為它的文類應該是一個笑話,但它又實際上是以一個論點的方式呈現的,所以我也是感到有一點分析陳述上的用詞困難),在討論女人的月經體驗、來試圖對照男人的性衝動體驗,而他的立論主旨其實在於「你無法感覺我的感覺」──這其實也是一種性別政治各造的鬥爭(?)之中的一個亙古難題:當女人開始意識到她們有一種從未被世界的言說所認識到的獨特經驗也需要被言說,我們開始有了女性主義;而當女人發現她們開始說的故事、經驗、感受,那些聽故事的男人(也同時發現他們自己)竟然一點也不懂!從「故事」的操練之中,人們開始學習「他者」的意義:「他者」就是會經歷與我們不同、會經歷我們不理解的故事的人。於是我們就有了這個不斷說故事、以故事為戰戢的鬥爭,當這個「說故事的戰爭」發展至女性主義演化而成如今「每一種性別都發現到自己有故事要說」的性別政治的時候,如今「男人」會重新意識到在這場性別故事/性政治的生物圖譜上,他們失去了說故事的位置。因為自女性主義以降,我們已經認定了「男人的故事是歷史(history)、女人的故事是她的故事(her story)」,我們「覺得」男人沒有特別的故事要說,因為男人的故事已經被說成了一代又一代的歷史,我們還需要欠(或還給)他什麼嗎?
我們可以有一百種方法去證明說,博恩的故事以及他貶抑女性月經經驗的說法,就是一個最流俗的男生垃圾話女生的版本:「誰知道妳們月經到底是怎樣啊?妳們怎麼說都馬都可以。」這個理解可能沒有什麼問題,但要把它上綱到「這個段子在惡意攻擊女人講經痛請生理假都是在騙人」我其實就覺得有點跳得太快,因為它跳過一個可能性的(對我而言是比較直觀的)解讀是:他真的就只是積極地在告訴女生,妳們也可以試著這麼做──盡可能擴張月經對妳們身心狀態影響的描述來取得對妳們有利的條件──告訴妳們,我們不會發現的!順著這個解讀往下聽他再繼續講那個男人也可以(或根本已經在)誇大「男性獨有的性衝動體驗」對他們身心狀態的影響──同樣地,以取得對男生最有利的條件的垃圾話。而那個條件竟然毫不意外地又回到「要求女生回應他們的性需求」這個主題,整個故事就有了一個首尾融貫的核心情緒──男人們對自己的存在,彷彿再也沒有別的煩惱和要求了,他就是想要女人回應他們的性需求而已。到這裡故事又變得很好理解了,博恩要我們笑什麼?男人在性關係裡面、尤其是在某種「泛女性主義」的時代氛圍之後,男人在跟女性的關係裡面就是覺得他們的(性)需求得不到回應、而這個得不到回應的卑微或苦悶之感也無法取得可以故事與可以被說的空間,他想要覺得這件事情可以/被允許有點可憐(因為他是男生)、他也想要這件事情可以/被允許有點好笑(因為他是一個說笑話的演員),但是博恩說這個故事的方式也的的確確帶著一種攻擊性、一種隱微的生氣。在這個層次上,我覺得女人/女性主義者們對這個笑話段子所感到反彈確實是有道理的,但我也同時感到這個爭議的兩造之間,確實有其無法被溝通,的無法被辨認的,感覺的裂隙。
「性政治」的鬥爭拓展了這個世界上故事主體的種類、因而也同時拓展了故事本身的種類,「性政治」告訴我們這個世界上有一種人(唯有一種人)是這個世界故事版圖的優勢人種因而他們也就是這個性政治版圖上的劣勢人種。這樣說起來難道不是很奇怪嗎?但是我真正想說的事情是:「增加故事的種類」無論如何都是對的與好的事情,性政治是一件好的事情、女性主義是一個好的消息。但是它有副作用,這個副作用是:「鬥爭」的本質讓我們在我群與他群的中間,那個名為「差異」的間隙裡,自然而然地製造了一個語言與意義的黑暗誤區,一個好像傳說中百慕達三角洲一樣的地方,行人船隻一進入這個領域就不見了、我們找不到他也無法在這上面認識他。
但那又會是什麼意思呢?男人被視為這個社會的優勢階級,而這個優勢的冠冕在每一個個別男性被教養的歷程裡面也會成為枷鎖,或在某些特別的階段之中,成為煉獄。同儕之間的「殘酷文化」本質上就是這些還未成為「合格男人」的少年們力量的鬥爭,他們「必須」歷練這種鬥爭,並且無論如何(就算是假裝地)活著回來,因為任何經歷過這種事情的人都知道,沒有人幫得了你。從前還有電影美化地描述「地獄班長」的時候,女人們經常嘲笑男人們一講當兵就會講個無法停止,某程度上是一個一模一樣的情緒機轉,當兵笑話幾乎是所有男性笑話的基本款,那些沒有辦法被指認、消化、清晰描述的創傷經驗(或性匱乏的經驗)變成一些不斷重複的我們(女人)一點共鳴感都無法得到的,粗糙的笑點還是所謂「從男孩變成男人」的被扭曲或美化的英雄體驗。在《該隱的封印》裡面,那兩個男性心理學家帶著一種過來人、而且是真正從那些體驗裡面長大了的成年男性的慈悲,這樣描述這些「男孩要成為男人」的殘酷歷程:當他們是孩子的時候,描述與認識情緒和感受的能力是被整個環境無意識僭抑的;當他們是困惑少年的時候,同儕認同是靠力量與堅毅地「不說」,還有日常殘酷地彼此攻擊誰也不能豁免的惡戲與暴力的競爭來建立的,在這個階段,述說自己感覺的空間與體驗不可能存在,弱者的聲音也不可能被聽見,沒有人想要成為與承認自己的傷痛,於是辨認感覺的能力也變得無從發展,甚至直接經歷被扼殺的命運;當他們成為一個需要與女孩建立關係的青年的時候,殘酷與冷漠已經成為他們性格中的一種預設,關係的失敗與寂寞的困惑「會」讓他們傾向於嘗試不善意的性追求並且不能理解他們自己行動的意義、或者另一方面地,酒精與藥物的失控體驗。簡化來說,這些是這個「優勢人種」可能的早年生命體驗,但社會不覺得他們(會)有什麼問題,甚至學校中的師長教育者也不會,因為他們是優勢人種,大人們很容易覺得「男孩們就是這樣」、「打一打他們就會長大了」、「長大了就好了」,更且很容易覺得他們並不需要為此、為這些男孩們具體地做些什麼。
博恩的「月經與睪丸」的故事,說真的有任何真正的需要我們理解或辨認的意義在其中嗎?其實我認為是有的,那個故事說的是一種妒羨,在「感受性的政治」上面的不平衡的感覺。為什麼這個故事會和「博恩被強姦」的故事連貫成同一個故事說?為什麼他對自己的辯護是「因為我已經走出來了」!多麼奇怪,但是其實又多麼地不奇怪:什麼時候一個「走出來的」創傷經驗會變成我們自己娛樂他人的笑話材料?不就是我們對自己的傷痛感到羞恥又不想要這個羞恥被發現的時候嗎?從創傷裡真正走出來的人,應該可以強健地、溫和地、尊重地說出自己的傷痛,因為強健與溫和與尊重的前提就是理解:我可以理解我自己的傷痛,我也可以笑一下這個傷痛,但那個笑不會是這樣的嘲笑。因為嘲笑是不接納、嘲笑其實就是不理解,是我假裝站到我自己的加害者(強者)的位置來攻擊自己的受害(弱者)的位置的那種不接納。「你們看我那時候好好笑我竟然被打趴在地上哈哈哈。」──男孩的困境在於他們沒有別的選擇,他們的教養、同儕經驗與成長歷程沒有給他們這種選擇的空間、能力、資源與示範。男生不是性別政治版圖上唯一的優位者與惡棍,他們是「一種」失去故事語言與感受語言的受害者,而這其實是在「我們的/女人們的」性別經驗之中他們總是隨隨便便就擔當了那個惡棍角色的原因。
「女孩們的痛苦在於她們有太多感覺(需要說),而男孩們的痛苦在於他們沒有感覺(可以說)。」這是我認為博恩的故事所表達出來的屬於我們這個年代的,同樣受到「女性主義」氛圍所覆蓋的男孩們的妒羨(與困惑)的內容:為什麼妳們有那麼多的感覺?為什麼妳們「可以」有那麼多的感覺?我認為,他不是認真要去當一個dick,他就是真心不懂。他就是不懂,但他無法好好說出這個不懂、他甚至無法辨認自己的不懂,於是這個笑話以現在這個扭曲又奇怪的樣子做出了一個失敗的表述,與失敗的、試圖取得共鳴的嘗試,這樣子讓人(讓我)覺得有點難過的結果。

四、於是我真正想說的是:

「到底為什麼要同情男生啊?」在我成為了一種「比較年長的女性主義者」之後,每當我試著往那個「鬥爭對立造中間意義空缺的百慕達三角洲」探去之時,經常會得到這一類的回應或質疑,「女人在這個世上存活的痛苦比較多,我們明明就應該優先關注女人。」這種主張或情緒,有時我也不願易與之爭辯,意思是我不認為那是錯的。覺得「幹麻要同情男人啊」的立場,我並不認為那是錯的,我只是希望,當我們對世上的痛苦有各種不同的、在我們經驗之內或之外的所有種類,漸漸發展出一種「知道」的意願或歷練的時候,也許有一天也可以甘心承認:性政治,或世界上任何一種政治,他都不應該是一種關於痛苦的比賽,痛苦需要的是可以出現和被承認,而不是衡量與比較,更重要的是:某一種痛苦很痛苦、需要被注意和被表述,這是不能成為另外一種痛苦不值得被注意的理由──就算那就是我們的對立面他者的痛苦。博恩是否很該死、我寫這篇文章是否只為一廂情願自己擅自地同情博恩,對我來說都不是這個問題,我感興趣的事情是:這個故事裡有一個洞,而許多評論或笑或辯護的人都繞過去了,這個故事裡有一個洞,這是一個關於某種沒有辦法被好好說的痛苦的洞、一個無以名狀的缺口,它無法以痛苦原本的樣子出現,於是只能成為一個並不很成功的笑話,而且那缺口甚至可能不(只)是屬於博恩這個人的。
這個笑話不成功,不是在於政治正確不能容納,而是在於他無法爭取一個笑話所需要的自然而然的同感,我說不自然,是基於說出這個笑話和以自身經驗做為笑話材料的人其實也沒有「同感」過自己的傷痛,這就成為一個不自然和無法被我們所同感的故事,因為他做為主體的感受真實地缺席了。
我真正想要說的是:這件事其實是很困難的。這並不是說「悲傷的故事就是不能成為笑話的材料啊」這種技術問題的辯解可以簡單帶過的,一個靦腆的男生說自己因為身材瘦弱所以心儀的女生從來都不赴約,這種青澀的故事可以成為一個好笑話,因為那個失敗的感覺是被容納的,羞恥在這中間就變得柔和、不傷人了。關於傷痛的笑話更合理的表現,應該是一種溫柔的笑話,那個笑會是「妳懂我的傷/蠢/無能/軟弱」這種「我們走過來了」的理解,那當然會是一個成功的笑話。於是這是我要說的:說故事是很困難的,博恩無法說好這個笑話不是因為他是一個惡棍,而是他沒有理解到「說故事」就是很困難的,他就無法帶著敬意去尊重這個困難。如果說:「女孩們的痛苦在於她們有太多感覺(需要說),而男孩們的問題就在於他們沒有感覺(可以說)。」那麼這個問題的解方也不是簡單的命令句:請他們、讓他們好好把感覺說出來呀,就好了。因為事情就是沒有那麼簡單。溝通從來不是一種與生俱來的能力,「聽到」別人的感覺不是、「說出」自己的感覺也不是,這些都不是與生俱來的能力,它需要社會支持性的教養、環境細緻積極的回應,和一種資源。感覺需要資源、感覺也「是」一種資源,而男孩們不知為何(好,其實我們也不是真的不知道)彷彿一直沒有被分配到這種資源,或者他們被分配到的就是比較少、就是不夠用,不夠他們自己用、也不夠女孩們「可能」去理解他們到底有沒有任何內在可以被關懷──這是我寫這篇文章寫這麼長真的很想說的事。回到文章的開頭:學齡前的男孩與女孩,他們使用愛/love這個字眼的的頻率,女孩是男孩的六倍,而傷心/sad這個字的頻率則是兩倍。這意味著男孩天生比較不愛,還是女孩們天生比較傷心嗎?不需要什麼社會學或心理學的知識素養,我們一眼就可以知道怎麼可能會是這樣!但是我要說的是正是因其如此,這些男孩與女孩長大了,這個語言(認識/描述)世界的偏誤「會」逐漸構成她們與他們的真實,那這一切就會變成現實:男孩真的會變成比較不愛的男人,而女孩真的就會變成比較傷心,的女人。
這就成為了我們的性別世界的一個核心的悲劇。
在博恩的爭議之中,我在一個討論串中讀到一名應該可以辨認為「已受女性主義洗禮」的「好男孩」這樣回應我的某一個發言,他的話語類似於:「身為已經享受了很多優勢的男性,我認為男性的這種心理不需要被同情/同理」,令我感到些微悚然的是,這並不是我第一次聽到「女性主義後男孩」們表達類似的立場或主張,不管他們認真或者不。表面上來看,這種立場可能會類似於憤怒的女生們會說「幹麻要同情男性啊」的意思,但我讀到的卻是,當女人說:「幹麻要同情男生啊!」的時候,她們總是、還是在表達她們的感覺,而當受到女性主義洗禮的男生跳出來說:「我認為男性不需要被同情。」的時候,他們說的也仍然還是:我們不需要(被賦予)更多感覺、我們的感覺還可以再少一點。
那麼,他們,這些「女性主義後」的男孩與女孩,他們會彼此同意了嗎?他們將會彼此理解嗎?我真心覺得他們將會與彼此的距離更遠,女孩們將會更傷心、而男孩們將會更不愛、不被愛。
所以我們到底還可以怎麼辦?這已經不是這一篇文章可以充分回答的問題了。男孩們需要被同情,就算那些困惑或惡意的男孩也是。男孩們需要發展他們自身的感覺語言、故事語言,而且不是從女性(主義)故事所借來的語言,那些故事甚至不應該與女性的故事同步。所有受傷的經驗都需要被同情,就算他以一個嘲笑別人的強姦來包裝「我曾經被強姦」的故事也是。
說到底,這其實是我想說的、而且一度覺得我好像不應該說出來的(結果因此花了更長更長的篇幅如此不乾不脆地還是說出來了的),其中一句話。
讓我們試著讀到,因為讀到才有可能解開:那些因為妒羨與競爭而殺兄(或殺了其他東西)的該隱們,的封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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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個身心靈患者(?)的人間修煉專題。 因為我們是在這個資本主義世間受過傷的人,所以漸漸領會身心相離的危險;因為拼湊自己的過程之中體會過迷失,所以知道靈魂單薄的人容易迷路。這個寫作的類別試著掌握身心靈修煉的人間領會,不講虛無飄渺的字,試著有道理、試著講道理! 大概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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