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劇，不只是好笑就好

2024/03/06閱讀時間約 10 分鐘

　　這個題目顯然應該在一月底就寫，但是拖到了二月就被大事打斷了。但是這個議題無論如何得寫，尤其是在某些事情即將被遺忘之前。

　　兩年半前的「龍Ｋ事件」促使我寫下「建立在損傷之上的喜劇」一文，後來看到英國喜劇巨匠「豆豆先生」羅溫艾金森（Rowan Atkinson）在接受愛爾蘭時報專訪時也有「喜劇本來就會冒犯人，喜劇一定會有受害者。」這樣類似的說法。有著這樣清楚認知的豆豆先生，顯然在他生平眾多的喜劇作品中一定迴避不了「冒犯人」的情節，但他卻鮮有造成社會負面批評的事件發生。所以「喜劇」以及「幽默」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

怎樣的畫面，能讓你發笑？

　　多年前我在電視製作公司做綜藝節目的時候，就認知到要做一個好笑且會受歡迎的綜藝節目，格調的下限不能太低，這很好理解，如果低到讓目標客層鄙夷，覺得這玩意兒實在太不入流，看了就是貶低自己，那他就不會看（就好比我現在不會去看薩泰爾一樣）；但是格調的上限尺度的拿捏就非常微妙了，它要滿足的條件是「最好能比目標客層的平均水準稍稍低一些」，用更形象化的說法來比喻，它必須要能讓目標客層「俯視」節目裡發生的事，觀眾覺得裡面的人好笨、好醜、好丟臉，他們自己的位置就被相對的「抬高」了。由於大多數人在日常生活中都覺得自己是那個被「俯視」的人，所以看這些好笑的綜藝節目，就終於能站在較高的地方，享受「瞧不起人」的快感，從而感覺日常的委屈被平衡了。這是多年前做綜藝節目的古老邏輯，用非常速成的方法滿足觀眾的優越感，但是它的底層邏輯顯然依舊是豆豆先生所說的「冒犯」，觀眾輕鬆就能站在嘲弄人的那一邊，而另一邊則依舊是受損傷的、被歧視的人。

　　我無意讓你內疚，然後義正詞嚴的指責你這輩子所有發笑的瞬間都是建立在他人的損傷之上。我只是發現這樣的心態實在就是人之常情，而喜劇演員的工作就是挖掘這些損傷，然後在舞台上「用智慧」呈現出來，從而讓你發笑（請注意「用智慧」這三個字有加引號，所以我顯然沒有任何為薩泰爾那群傲慢的年輕人辯護的意思）。或許你還要喊冤，然後說：「很多我覺得好笑的東西也沒有冒犯到人啊！」而我只能微笑問你，你確定嗎？有的時候那些冒犯已經被整個社會約定成俗得讓人不易察覺，有的時候那些冒犯並沒有那麼外顯，或說是高明的喜劇創作者會將那樣的冒犯埋得比較深，另外比較被現代社會觀念接受的是把「社會地位取得優勢的人」作為冒犯的對象，像是取笑富人、政客等等，你笑他笑得再大聲，他還是一樣有錢有權，那就隨你笑去吧，更何況對這些優勢者的訕笑，常常會是一種尖銳的提醒，這反而對達到社會公平有所幫助。

　　當然除此之外，還有一種冒犯的方式，叫做自嘲。　

從自嘲到冒犯，喜劇的高下不在於此

　　講到自嘲就得回到豆豆先生身上了。我想很多人對豆豆先生沒有造成歧視批評的解釋都是「因為他都是用自嘲的方式」，這個結論好像是對的，「豆豆先生」這個人設本身就集合了各種愚蠢笨拙的樣態，觀眾看到螢幕上豆豆先生的行為捧腹大笑，邏輯依舊是上面提到的「看到有人表現出低等的行為而讓自己感覺優越」，但是因為是豆豆先生主動讓觀眾笑自己，而非豆豆先生帶領觀眾去笑其他那些現實世界中的劣勢者，那就沒關係了對吧？但是如果你知道羅溫艾金森本人是頂級名校牛津大學的學霸，他能寫出那麼多極為高明的喜劇，顯然也並不是一個低智商的笨蛋。那麼，羅溫艾金森刻意「喜劇化」那些並非來自於他自身的笨拙行為的表演，究竟與那位王姓人形生物在賀瓏夜夜秀的拙劣表現有何區別？

　　（無論如何在這邊要先把文章中斷來向豆豆先生致歉，行文需要，不得不拿這位了不起的喜劇泰斗跟那個混蛋擺在一起比較。我自罰三千字。）

　　（這篇不會那麼長啦。）（好啦對不起就是這麼長。）

　　我覺得之所以從豆豆先生到「自嘲」這樣的喜劇手法可以被廣泛接受，它的底層邏輯大概是觀眾預設「人不會對『自己』心存惡意」這樣的前提。但是還是必須說，「自嘲」絕對不會是喜劇唯一應該存在的形式，甚至連最好的形式都稱不上，我非常喜歡的漫才團體達康.come近期的podcast對此有過很認真的論述，我就不多談了。但是「惡意」的存在與否，我想就是這篇文章的核心，也是冒犯會不會造成傷害的判斷標準。而且惡意是否存在也並不在於喜劇演員的創作意圖，而是那個被冒犯對象的主觀認定，跟性騷擾的定義類似。

　　我可以認同喜劇演員不應該對任何議題設下禁區，對於弱勢群體的議題你要是實在無法避免，你甚至可以冒犯，但是你最好不要抱有惡意，或說是不要白癡得讓包含被冒犯對象在內的所有人感覺到你的惡意。如果你還堅持自己其實是抱有善意，不明白為何對方感到惡意，那唯一要檢討的不可能是對方是不是玻璃心作祟，而是你的喜劇書寫技巧怎麼會這麼爛。更重要的是，優秀的幽默和喜劇都不會是為了冒犯而冒犯，而是藉由必要的冒犯去觸碰某個議題，真正重要及有價值的都會是喜劇演員對那個議題在冒犯之後的獨立見解。好像有人很愛提「美式幽默」，那讓我們看看美式幽默是怎麼處理「冒犯」的。這邊我也不提那些有色人種或少數族裔脫口秀演員自己講的種族歧視笑話，來看看歧視大家Louis C.K.吧！身為一個怎麼看都是距離政治正確最遙遠的老白富男，Louis C.K.講這種遊走在歧視邊界的笑話可是從來不手軟，多年前他有一個段子「當然！但或許嘛…（Of course, but maybe...）」，一開始他就開宗明義地說，有一些天經地義、毫無疑問的正確概念他全力支持，但是有時總難免有些相對的邪惡概念會浮現他的心頭。請注意，雖然此時觀眾已經有某種程度的心理準備知道他真正要說的東西會是那些「邪惡的概念」，但是Louis C.K.從頭到尾都沒有明確批判或嘲諷那些「正確的概念」。然後他就開始他的論述，首先提及的是有堅果過敏的小孩，然後是那些為國征戰受傷甚至身亡的軍人，他都是先義正詞嚴地說出非常政治正確的概念，沒有任何負面批判，然後改用幾乎是十足猥瑣的神態去說那些非常混蛋的but maybe，也就是聽起來完全政治不正確的地獄梗，這邊要注意的是他也沒有要用地獄梗去推翻前面的政治正確，他只是陳述另一種即便對立卻合乎邏輯的思考模式而已。最精彩的是第三段，他提到奴隸制度，這下所有觀眾都知道Louis C.K.要觸犯美國有關種族歧視的天條了，觀眾的預期成真，Louis C.K.真的說了，但是他的角度卻是能夠讓人反思，那些看似讓人驕傲的文明成就，背後真正能夠成立的主因是因為血腥的奴役，而且這樣的奴役到今天仍然不斷發生。這就是我所謂的「從冒犯中『生長』出的，很屌的東西」。我想薩泰爾那群小朋友不太可能沒看過這個段子，但是他們大概只看到「喔，美式幽默可以說去害死堅果過敏的小孩吧、可以說為國捐軀的軍人本來就該死、可以說奴隸制其實在人類文明中是應該存在的。」然後衍伸「台灣真是落後啊，嘲笑一下身障者也不行。」甚至是「說我們不對的人都是沒見識的1450。」這樣的結論。

　　（題外話說一句，薩泰爾的喜劇概念低能到什麼程度，在同一集節目還有其他「精彩」的表現。在王姓人形生物面前故意去提「支那」、「支語」，這顯然也是一種刻意的冒犯，而且甚至比對身障人士的冒犯還要再更粗暴一點。「哈哈哈，中國人自己說『支語』，一定很好笑！」就這樣。想出這個點子跟通過這個點子的人真的好意思說自己是喜劇創作者？台灣人對此大概是全然無感，但在推特上我看到不少小粉紅對此嚴重不滿，我這次其實支持他們去出征薩泰爾的，因為這確實就是個處理很爛的橋段，侮辱的惡意也很明顯。但是顯然「這次辱華的人跟他們自己人站在一起而且已經先被台灣人罵了」這件事，已經超出小粉紅的大腦能夠運算的範圍，所以我居然看到有小粉紅對此的反應是「台灣人罵歧視身障這件事，是為了轉移節目講支那而辱華的注意力」這種充滿創意的言論。）

　　總之，不管是喜劇演員還是台下的觀眾，把「冒犯」本身就當作是喜劇或幽默的全部，而沒有意識到他們需要從「冒犯」延伸出有意義的見解。這種認知程度大概跟光是講「大便」兩個字就能咭咭咯咯笑個沒完的學齡前幼兒差相彷彿。

　　聽說薩泰爾是一群台大、政大畢業的「菁英」組成的是嗎？

喜劇演員，你最好是個混蛋

　　這個有關喜劇的主題其實我思考了很久，本來主要的關注點都在分析喜劇文本上面，但是近期我突然發現一件事，「喜劇演員」或說是「丑角」這個職業的傳統，是不是東西方千年來產生了同樣的默契？它不管在西方戲劇還是在京劇舞台上，都是相對低賤的存在，甚至到今天，日本綜藝節目裡面被整得最慘是漫才演員，而那些被台灣自稱是喜劇演員的小朋友當作護身符的美國站立喜劇表演者，在舞台上出現的形象也常常刻意自我塑造「扎扎實實的混蛋」這樣的人設。除了一開始提到「觀眾可以俯視才容易發笑」之外，是不是還存在其他深層的理由？我逐漸覺得，這會不會是一種預防針之類的「前設」？因為冒犯無法避免，他們在舞台上挑戰任何悖離政治正確或是禁忌的話題之前，就已經用自己職業的身分告訴所有觀眾：我是笨蛋，你最好不要相信我；我是混蛋，你認同我就是跟我一樣的混蛋了喔！建立這個前提之後，他們的言論才能擁有更大的迴旋空間，他們的某些「冒犯」才能被視作是種「混蛋的偏見」而減低傷害。反觀台灣的站立喜劇表演者及其自以為是的支持者，面對批評及因為他們拙劣的喜劇認知而傷害到的人，卻是傲慢的擺出「永遠正確」的權威姿態，你不認同我就是你笨，你覺得我不正確就是你不懂「喜劇」，如果還是因為認知窘迫而無力面對質疑者有理有據的駁斥，就全部怪到政治立場不同就好了。有沒有那麼輕鬆的？

　　總之，喜劇演員有「混蛋的姿態」不是一件壞事，但是如果把自己變成一個真正的混蛋，那就不一定是道德問題，而是智力問題。

　　（這篇無疑嚴重冒犯了薩泰爾，而且我承認我確實心存惡意，以及，我完全沒有任何歉意。跟他們一樣。）

※ 參考資料:

1. 拙作《建立在「損傷」之上的喜劇》

https://vocus.cc/article/6161e449fd89780001c2c95b

2. 羅溫艾金森訪談

3. 達康.come Podcast《聊聊自嘲這件事》

https://youtu.be/vIecdcLSe7U?si=k4WnCyFjoFQRtZYu

4. Louis C.K. 《Of course, but maybe...》

https://youtu.be/OBRwizNHEQs?si=xFcjfQauYwiRQDc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