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托斯來自哥倫比亞一個貧困家庭,而他在歐洲的合作夥伴盧卡則來自義大利工人階級家庭。他們兩人都沒有遊艇、沒有什麼錢、沒有家族人脈,也沒有大學學歷,但和女孩在一起,他們卻感覺自己像是法國里維埃拉的國王。某年六月,當他們在坎城舉辦一場年度公關界的大活動時,盧卡看了一眼港口兩側的遊艇—全都懸掛著來自百慕達(Bermuda)和開曼群島(CaymanIslands)的旗幟,可能是價值百萬元美金的船隻—接著他輕蔑地說:
如果客戶很酷,我們就一起混,或者我們就幫他們忙,譬如,幫他們辦續攤派對。如果他們不酷,我不會浪費我的時間。他們有些人連隻鮑魚都沒有。百分之九十的人都有大遊艇,但他們沒有女孩。所以,去他們的。
因此,女孩們不但能幫助公關建立社會連帶關係,還能弭平客戶和公關之間那個因為巨大社會差距所形成的不平等場域, 讓這些未受教育、來自貧窮背景的公關,得以在紐約、漢普頓或坎城穿梭,並且和有錢人共享晚餐、舞池和游泳池空間。因為有女孩,像盧卡、桑托斯、桑普森和德瑞這樣的男人,才能有一個聲稱自己「非常重要」的正當理由。
即便這群得以身處坎城或漢普頓和超級富豪交流的公關已經熬過一段很長遠的路,但他們全都痛苦地意識到,前方仍長路漫漫。他們知道有一些公關確實成功轉型,將夜生活的經驗轉化為真正的旅館企業和品牌。最廣為人知的案例,莫過於前公關傑森.史特勞斯和諾亞.泰波柏格,他們是戰略酒店集團跟陶氏集團的創始人之一,且常被稱為打造出「美模與美酒」這個商業公式的先驅。兩人旗下版圖包括旅館、夜店與餐廳,事業範圍橫跨紐約、拉斯維加斯和澳洲雪梨,本身就已經是享譽四方的百萬富翁和名人。
史特勞斯和泰波柏格兩人可說是夜生活界的傳奇人物,他們從夜店公關搖身一變,成為大企業的負責人,幾乎將夜生活的成功定義推到極致。哈佛商學院曾經將兩人的事業列為案例研究對象,同時也定期邀請他們擔任客座講師,介紹他們商業上的成功經驗。
然而,在他們的眾多公開報導中,卻沒有任何人提及他們得以邁向成功之境的性別條件。就資本化女孩美貌這點來說,男性公關遠比女性更有優勢。我在紐約經常造訪的十七家夜店中,只有一間的擁有者是女性。女孩雖然可以帶來巨大的報酬,但這些利潤幾乎全都集中在男人手中。
派對女孩和好女孩
身為一個三十二歲的女性,我發現自己還是常被稱為「女孩」,儘管我幾乎比公關桌上的其他人大上十歲左右。如果從十幾歲到三十多歲的女人都可稱為女孩,究竟女孩的定義是什麼?「女孩」一詞,主要是自一八八○年代開始在英國流行,當時這個詞彙是用來形容那些年齡介於童年和成年之間,且逐漸開始占據新興社會空間的工人階級未婚婦女。女孩不能算是小孩,但因為她還沒有為人妻或為人母,所以仍被認為孩子氣,是那種會從事消費、休閒、浪漫、時尚這類「輕浮」活動的現代都市人。
這套對女孩的觀念和想像逐漸從英國開始散布到世界上其他地方,媒介是透過各種當時代流行的角色,譬如新開張的百貨公司裡會聘請「銷售女郎」;「飛來波女子」(flapper)—可說是美國最早期的潮流女孩;以及「合音女郎」(chorus girls)—那些在舞台上齊聲歌舞的年輕表演者。這些展示性角色的職業生涯往往非常短。一九二九年,有一則報導紐約成功舞者的新聞就寫道:「對百老匯來說,二十一歲的她已經完了。」
大約就是在這個時候,另一種「女孩」開始在大眾文化中崛起:時裝模特兒。史上最早的當代模特兒,當屬一八五○年代,英國貴族查爾斯.弗雷德里克·沃斯(Charles Frederic Worth)從他的裁縫車間找來一位年輕女性,進到他的巴黎沙龍,並為他的富裕客戶擔任人體模特兒。
打從一開始,這個情境就非常啟人疑竇,大家不禁懷疑,到底待價而沽的是什麼?是那件裙子,還是那位穿著裙子的年輕女性?模特兒、合音女郎、飛來波女子、銷售女郎—她們全都藉由公開展示自己的身體以謀取利益。她們年輕、貌美,值得獲得稱讚,但同時卻也因為公開展示自己的身體而而玷污了名聲。
人們對她們是既欽羨又鄙視。掠奪性強一點的男人甚至會假設她們在性方面也是可供人取得的,因為這種女孩是「成熟到足以讓人引誘,但卻不足以婚配」的類型。
在VIP夜店裡,任何女性基本上都能以「女孩」來稱呼,但時間久了之後,我開始意識到,根據其道德特質,女孩之間也有不同分野。首先是所謂的派對女孩(party girls)—對夜店和公關展現極高價值,她們年輕貌美、無憂無慮,經常可以在外玩到很晚;相較之下,好女孩(goodgirl)則是難得一見的珍品—漂亮卻嚴肅,也因此鮮少在深夜外出狂歡。在男人心目中,好女孩是比較有特權、有受教育的類型,而且她們與派對女孩最大的不同在於,好女孩的性道德感也比較高。
派對女孩屬於比較一般的類型,她們通常很容易取代,此外,模特兒常常會直接被認為屬於派對女孩的類型。有位夜店老闆就形容,她們是「緩衝」,他進一步解釋:「對,緩衝,你知道的,就是那種在聖特羅佩遊艇上的女孩們,每張照片都有她們在一旁入鏡。那就是派對女孩。」
即便在夜店裡深具價值,但我訪談的男性在提及派對女孩時,總是帶著嗤之以鼻的語氣。他們會把這些女孩說成無腦、空洞的皮囊,她們沒有文化、性態度隨便,而且,即便外觀高貴,但身為一個人卻毫無價值。就好比二十三歲的對沖基金合夥人里卡多就說:
多數在那裡的女孩,我覺得都是蕩婦或白痴瞎妹…只要跟他們說話你就會發現了,根本是空殼子,沒有〔其他〕詞可形容了,就是空的。我可能會跟她們上床,但我不會和她們約會。就像,假設我帶她們出去,結果她們可能不知道壽司是什麼。她們會說:『哦,這是什麼?我從來沒吃過!』不行,這種真的不行。
實際上,我在公關桌上遇到了各式各樣的女孩,她們的職業背景和目標都大不相同。當然,未成年或未受教育的模特兒是不少,但我也碰過大學生或專業工作者,從時尚界到法律、商業、社會學、國際關係,各種領域都有。我身邊也時常坐著一些年輕的職場女性,她們的事業可能正在發展,其中包括企業家、房地產經紀人、金融家和醫生。然而,由於是夜店常客,這些女性全都被男性的自動假設給歸入派對女孩的類別,繼而認定她們的生活都很不穩定。
攝影師:Inga Seliverstova,連結:Pexels
想想公關當初花了多少精力才把這些模特兒帶到桌席上,客戶卻如此詆毀她們,不禁令人咋舌。男人尤其喜歡嘲笑並可憐模特兒除了漂亮,什麼都沒有—即便美貌正是她們當初能進入VIP空間的主要資產。模特兒的出眾美貌彷彿蒙蔽了男人的雙眼,對她們的其他可能特質都視而不見。例如三十五歲的客戶馬可(Marco)這位健身房老闆就說:「我討厭模特兒。只要跟她們說話,就可以分辨她是不是模特兒。」
又譬如來自義大利的三十三歲金融事業合夥人奧爾多也說:
我當然也跟一些模特兒出去約會過,但沒有太多讓我覺得有意思的人。她們很多人就…就只是很年輕,根本搞不清楚自己的人生到底要怎麼過…你通常都看得出來對方是有點料子那種,或只是一般的派對女孩。
客戶覺得,派對女孩之所以接受公關的免費招待,是因為她們自己一定付不起。搞不好喝了公關桌上的免費氣泡酒,就破產了。她們搞不好都沒有讀什麼書,尤其如果是模特兒的話,這一行的巔峰通常落在十八到二十五歲,也就是一般人讀大學的階段。如果她們夜夜笙歌,每天跑趴,那大概也沒什麼事業心,或者不正經。畢業於麻省理工學院的三十三歲對沖基金經理麥克斯說:
嗯,如果哪個男人說他不喜歡和一群美女在一起,那一定是在說謊。但我不會在這裡尋求長期關係。我只是覺得,一個當模特兒的女人,工作就是擺姿勢、走伸展台,我覺得…我們之間應該沒什麼共鳴。所以我覺得,如果是跟一個有讀書的女孩,或者一個有認真工作的女孩,譬如她可能讀紐約大學,那我們之間就有比較多共同話題,比較可以聊。她們不是那種被公關帶進夜店,就光站在那裡的女孩—我不覺得跟一個拿錢站在那裡的人講話會有什麼意思。就算她們沒拿錢也是有獲得某種補償。我的意思是,或許是我這人比較怪吧!
就連那些靠模特兒打造出如此不凡事業的公關也看不起她們。以洛伊克為例,他從事公關業已經二十年了,現在的主要業務是為奢華品牌主持品牌活動:
我遇到很多女人,她們全都很美。但我需要的是一個聰明、有智慧的人。這些女孩四處旅行、到處跑趴,炫耀她們的身材。那裡不會有正經女人的,模特兒的世界全都是「我、我、我」。
當我問起客戶會不會在VIP夜店的女孩中尋找穩定對象時,他們總是嗤之以鼻。四十歲的有錢企業家,同時也是夜店常客克里斯(Chris)就說:「我是跟不少女孩上過床,但沒有任何一個是我會帶回家見我媽的。」他掃視了Club X 整個空間,接著說:「這些女孩,不可能。」
確實,人口統計學家已經發現,跨階級的浪漫關係已經愈來愈少見,因為上流社會人士傾向同質性結合—他們比較偏好和屬於同樣社會經濟背景的人成為伴侶。這有點類似「門當戶對」的概念,女性結婚通常都會選擇教育程度和收入與自己相當的男性。
客戶說,如果是要找女朋友或長期伴侶,他們比較可能會透過朋友、工作或家裡的關係。二十三歲的對沖基金合夥人里卡多就說,他認為自己未來的女友會是個「正經的女孩」,所以也不覺得自己會在夜店裡遇到那個人:「我完全不覺得在那裡會遇到什麼正經女孩。會有人幫我介紹的,她可能會是我認識的人,或者家裡認識的人的女兒那類的。」
即便二十九歲的富裕客戶韋德經常流連於紐約、邁阿密和漢普頓的各個派對中,他也同樣否定自己在這些地方找到太太的可能性:「她們只是玩物。就好像…自重的人不可能真的去跟那些女孩結婚…我所認識那些每週都出去玩,然後花個五千、一萬的人,多半會一直取笑那些女孩,說她們其實就是小妓女。」
韋德的富豪朋友甚至會彼此分享與他們過夜的女孩的筆記或照片,對著自己酒醉跟濫交的事蹟哈哈大笑。「我實在收到太多睡覺中的女孩照片了。」他說。在韋德眼中,那些不在意自己的照片被男人分享的女孩最糟糕。派對女孩被詆毀到這種程度,甚至讓韋德這樣的人直接假設:即便男人不尊重她,她也不在乎。
四十歲的餐廳老闆路克出身自法國一個舊時權貴家庭,雖然他很常跟模特兒交往,但關係很少維持超過一個晚上:「因為每次早上醒來時,情況都是:『你好』,『喔,你好』,『呃,你是做什麼的?』」—接下來,路克換了個比較高音調的聲音,假裝自己是那個躺在身邊的虛構女孩—「『我是模特兒!』…我不知道要跟她們說什麼,對方跟我之間也是無話可說。」
路克看出了箇中的諷刺之處:「這很可悲。但每個人都想在那裡,因為女孩們也在。」但就和路克一樣,白晝來臨時,似乎沒有半個人希望她們出現在夜店之外的地方。「這很矛盾,因為你想要找好到手的女孩,但同時又想要好女孩。這實在是…很令人困惑。」路克覺得困擾,是因為他發現女孩的價值本身存在著矛盾:在VIP世界裡,那些派對女孩吸引人的特質—比如年輕、美麗、頻繁跑趴、可以徹夜狂歡、白天不太有牽絆—反而令她們不適合當一個人認真交往的對象。
然而,路克卻正是在米特帕金區一間夜店裡,認識了他的女朋友,他們的孩子才剛出生。「但她不是那樣的人。」他馬上澄清,說她是和朋友一起去,不是公關帶去的,而且她沒有在店裡玩太晚。他向我保證,她雖然是個模特兒,但絕對不是派對女孩,因為「她很少出去跑趴」。
換句話說,無論「派對女孩」多美豔動人,客戶和公關真正想找的,其實是「好女孩」。好女孩擁有的特質,派對女孩全都沒有:她們不濫交、節制克己,而且前程似錦,可能融入上流社會。好女孩是可能進入穩定關係的人選,但她們不太可能跟著公關一起出現;派對女孩是上床、一夜情的首選,而夜店裡到處都是。
在唐納.川普(Donald Trump)競選總統期間,這股拉扯關係也曾浮上檯面,並將梅蘭妮亞.川普(Melania Trump)捲到國家舞台。一九九八年,斯洛維尼亞(Slovenia)時尚模特兒梅蘭妮亞.克那夫斯(Melania Knavs)在一間夜店Kit Kat Club 認識了地產大亨兼她未來的丈夫唐納.川普,那場派對的主人是前模特兒經紀公司老闆保羅.贊波利(Paolo Zampolli),他素以舉辦高級派對,讓模特兒和經濟實力雄厚者齊聚一堂而聞名。
但是贊波利堅定地向媒體保證,梅蘭妮亞絕對不是派對女孩:「她志向很堅定。梅蘭妮亞不是派對女孩。她是來工作的。」
好女孩也好,派對女孩也罷,其實全都只是人們想像出來的典型,用來把女性性道德的社會評價與她的地位高低緊緊牽繫在一起,從而畫出一個從有到無的光譜。
確實有些女孩總愛跟著公關一起跑趴,但也確實有些女孩的事業工作繁忙,因而比較少出來玩。多數人其實都落在好女孩、與派對女孩這兩個極端之間:多數女孩都是在工作空檔、暑假期間,或者任何一個她們有時間、也有意願的時候去夜店玩。然而,只要她們經常出去玩、會接受免費飲料或餐點招待,任何人都可能被視為派對女孩,並招致污名—這跟一百年前,第一次出現在商店櫥窗和時尚展示現場的女孩所得到的待遇,幾乎如出一轍。
(本文摘自 臉譜出版《當女孩成為貨幣》)
《當女孩成為貨幣:一位社會學的全球超富階級社交圈臥底報告,揭開以性別、財富與階級不平等打造的派對勞動產業赤裸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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