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滿樓（二）

右手輕柔的環抱雙肩，左手抄起膝蓋窩，將對方打橫抱起。距離急遽拉近，懷中人甚至能感受到細細鼻息吹過面頰，又彷彿是吹進了胸中，撓得心底酥酥癢癢……照理說該是這種旖旎曖昧的發展，是吧？

奈何楚大閣主突然發現自己有懼高症。

他也只是感覺到身軀騰空，下意識偏頭望向地面，如此恰巧便喚醒沉睡於體內的懼高本性，雖然沒有尖叫失態，仍是雙眸圓睜，臉色煞白，手臂倏然環上王盛脖頸，瘦怯怯的身子隨之挨得緊緊的，惶惶然如落水貓，恨不得扒緊身邊任何一草一木、死物活物。

危急時情不自禁的舉動，本該能是窗紙捅破、情感急遽升溫的開始，是叭？

奈何簡直被勒死的王大神偷興不起半點曖昧。生死交關，他只能紫脹著臉，半點風度也沒有的嘶聲吶喊：「鬆手、鬆手……你再不鬆手，我便扔下你啦！」

威脅無效，或者說是只造成反效果，生怕一屁股摔到地上的楚泓再次收緊手臂，下意識的連吐納法也用上了。如此更苦了王盛，眼白上翻爬滿猩紅血絲不說，喉間更只能發出嘶啞氣音：「楚大爺……說……笑……而已……絕不會……讓你摔著……放鬆……」

他就孬。

不知是安慰起了作用，抑或是楚泓想起如此下去可能勒死人，抑或是單純脫力──哦這大概不會──環在頸間的手臂緩緩鬆脫。王盛趁機大跨幾步，將懷中人兒放入浴桶內矮凳上，隨即別過身毫無形象的大咳起來，眼角沁出淚水，氣流乍然灌入胸腔的刺痛亦覺無上甘美。

楚泓瞥見他頸上紅痕，微感歉仄，低聲道：「若不是你突然舉我起來，我平時也是縱躍慣了，斷不至於鬧得如此……下回如此，煩勞告知一聲，我好有些準備。」

王盛正欲劈頭抱怨一頓，望見少年竭力維持平靜、卻仍掩蓋不了心中內疚的神情，幾欲衝口而出的怨言，最終仍憋回腹內，只恨恨一抹嘴暗道倒楣，扭頭拐出屏風對鏡查看傷勢去了。

嘖嘖嘖，紅成這般，是想殺了他嗎？總是棄了輪椅上竄下跳的傢伙，鬼才信他懼高！不過那些輪椅著實可憐，一旦他棄椅而去，十之八九都沒好下場，不是撞碎便是摔毀，永遠逃脫不出解體的命運，當真好心沒好報，這般說來倒同我蠻相似的……居然淪落到與輪椅共嘆怨苦的地步，堂堂穿堂燕淪落至此，若是傳開，江湖上怕是會笑掉大牙……若是被師父聽見，恐怕還會千里追殺清理門戶……

天南地北雜七雜八零零落落大肆牢騷過一輪，但當隔壁突發騷動、傳來一聲低呼，身體依舊誠實的動了。王盛倏地扣住袖中鐵索，翻過屏風，抬臂直指騷動源頭，剛說得一句：「怎麼回──」即看清此間景況，立時張口結舌愣在當場。

浴間場面非但不驚險危急，還十足的溫馨。早先入浴的少年此刻單臂搭在浴桶邊緣，烏髮披散微帶濡濕，長睫掛著水珠，笑容寵溺，水面上則多了隻盡情舒展四肢、愜意漂浮的小右。楚泓察覺身後來人，悠悠回首，與王盛相對凝視半晌，眉毛一挑，似笑非笑說道：「看夠沒有？」

晶瑩水珠順著秀頎的脖頸，淌過深邃鎖骨……

忽聞嘩啦一聲，王盛迷迷濛濛朝上望去，隨即被兜頭澆了大盆冷水，木盆更不偏不倚的倒扣頭上，掩住大半視線。

非常眼熟的一幕。

腦殼遭此一砸，他總算是清醒過來，黑著臉摘下木盆，似乎想狠狠摔出，最終仍只輕輕放下，身形一閃出了浴房。

罪魁禍首身子復沉入水中，只餘頭頸在外，面容被熱氣蒸得紅潤，卻是笑得狡獪。

一刻鐘後，神色仍有些不自在的王盛俯身從排淨了水的浴桶，抱出渾身圍著浴巾的楚泓置於輪椅，打量浴桶半晌，取了鬃刷稍作清理。轉出屏風前，楚泓無意間偏頭回望，便見脫去濕衫、隨洗刷動作聳動緊繃的背脊，橫行三道如惡獸爪痕般的傷疤，明晃晃地。

次日，乘坐輪椅的矮小身影彷彿無事發生般出現在廣場中央時，立時引起一陣軒然大波。品神閣查封、以及查封緣由等消息，昨日午間便已「不知如何地」傳遍全城，如今事主居然堂而皇之的露面，周圍議論聲越發肆無忌憚，警惕、嘲弄、諷刺、恥笑……彷彿化作無數箭矢，試圖狠狠戳在少年心上，又似暴雨來襲前，鋪天蓋地翻滾席捲而來的濃厚烏雲，沉沉壓在每個人心中。

作為眾人議論的中心，楚泓的心緒……沒受到半點影響。

開玩笑，敬畏的悄聲議論是窸窸窣窣，不屑的低聲議論也是窸窸窣窣，如此多人同時說話，誰能聽得清說的究竟是什麼？況且查看抽籤排序、確認初賽對手與場地，再怎麼慢也頂多半刻鐘解決，這麼點時間，又能聽得全什麼？

更何況他還有更大的、足以掩蓋一切雜音的目標：將鬥茶會的參與者全數幹掉（非物理），奪得鬥茶狀元，讓全城的人知曉縱然查封品神閣、挫我根本，贏下茶狀元也只是動動食指的事兒。而那群拿鬥茶大賽當寶的傢伙，若看到他這蔑視鬥茶會的「離經叛道」之人贏得大賽，神情想必十分精彩，值得一看。

對於楚泓的宏圖大業，王盛評價曰：「騷年你清醒點。」

狂妄到我都覺得羞恥了。

兩人頂著數萬隻蚊子齊聲嗡鳴似的聲響來到賽場──說是賽場，也只是兩方茶几，以及几前各自懸掛、上書雙方店舖與參賽者名姓的布條，外加一圈看客兼評審。決賽以前的鬥茶皆是如此，藉由較窄小的賽場設計，令圍觀者能就近觀看並飲用雙方茶水，主事方便能匯集眾人意見，決選出較佳者，既展現評選之公平、絕無暗箱操作，又能增加看頭。

楚泓瞥了眼對面「廣記茶坊吳勝」的旗幟，撇了撇嘴，一如往常的畫錯重點：「毛筆字寫得真醜。」

不知從何鑽出來湊熱鬧的小醫仙指向一名鬚髮花白的老翁：「諾，那便是你這回的對手！」

這吳勝倒是老成持重之輩，並未隨旁人起鬨叫罵，只面色凝重的朝楚泓微微頷首。隨著無關人等包括推輪椅的王盛被趕出賽場，銅鑼鳴響，鬥茶正式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