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滿樓（三）

欲行點茶，必先沸水。

若要點好茶，須能辨水聲！

點茶之術，自燒水而始。除水質的優劣與否，其熱度沸度亦會影響茶湯風味。將滾未滾，水面泛出魚眼似氣泡的熱水乃是點出好茶的第一步，若是等到滾如波濤洶湧，便嫌此水太老。然而逐次發展，如今已少有人會為了點茶燒整鍋水，更多是以金銀陶燒等材質的水瓶作為替代，如何藉由聲音判斷水沸程度，也因此成為點茶人須熟習的基本功之一。

鬥茶場上，雙方用水皆由主事方提供，且統一以銀瓶燒水。如此雖能保證鬥賽公平，卻未免有些枯燥，因此發展至今賽者觀者主辦方皆已默認，燒水環節實為參賽雙方炫示茶具、茶餅的場合。

然而王盛無暇顧及，或者說對於吳盛自籐篋取出黃金打造的茶具毫無興趣，眾人是驚是羨是讚是嘆，而楚泓擺出平均粗陶竹削、最昂貴也僅只是銀製的茶具時，他們的神情又是如何迅速垮下，已分毫入不了他的眼。

或許是因為他比常人擁有更多點茶的識見，卻又不如此城中人如此熟稔乃至著迷，高不成低不就，這或許便是為何他無法融入身邊的狂熱氛圍，只悄悄挪到小醫仙身側，戳了戳她肩頭，悄聲道：「何時來的？適才在廣場沒見著你。我還道你嫌此無聊，不肯來了。」

此語獲得小醫仙無語問蒼天的白眼兩枚。當著兩人的面暗示明示這麼多回，卻完全沒察覺到她的滿心期待與躍躍欲試，大哥你認真？「本姑娘忙著觀賽呢，你莫打岔。」

與小醫仙雙眼放光興致高昂相對的，是王盛彷彿看見瘋子、極度憐憫也極度困惑不解的眼神……之前在品神閣裡小楚耍過不知多少回，還用得著上這兒看？

彷彿隔了層薄紗，他緩緩環顧四周眾人的神情百態，激動、扭曲、吶喊、癡迷、聚精會神，腦中格外清明：所謂眾人皆醉我獨醒，莫過於此。

若他有顆過於纖細、一觸即碎的玲瓏心，或許會因小醫仙那兒碰的一鼻子灰，以及無意間參透世間至理，就此耽溺於突如其來的寂寥，學那幾千年前的屈大詩人，哪天便自我放逐於天地之外去了。所幸念頭倏忽即逝，善於打破僵局緩解尷尬，同時也善於排遣自娛的王盛，很快便想到如何令鬥茶會不那麼無趣：只要將對戰雙方的舉止氛圍，想像成兩名武林高手比武過招便好啦！

山不轉路轉，路不轉人轉，人不轉、掰斷筋骨也要轉過來！

於是乎……

頭戴斗笠、衣袍飄飄的兩道身影相對凝立。較高瘦的身影──在他的想像中，楚泓是雙腿完好無疾的，否則還要費神想像坐輪椅該如何出招拆招，麻煩！──手持竹棒，指尖在棒身上緩緩摩娑；對面佝僂的身影則持一金製茶勺……金柄匕首！看來是使短兵器的行家。

楚泓擺了個起手勢，靜待老者先攻，以示敬意。

吳勝微一頷首，雙腿驟然發力，身若離弦之箭，憑藉著與佝僂老者姿態全然不符的輕盈，倏忽欺近楚泓跟前，匕首平推，斫向少年胸膛。棍長匕短，於近身戰中，短刃無疑佔盡了便宜。楚泓側身錯步避開三招，這才挺棍相迎。

──果然只有在幻想中，姓楚的才能保全禮數！

──雖然每次看到他動武都是跟別人幹架，而且好像也只看過兩次……其中一次還是針對我的，可惡！……這麼說來，他腦中究竟有沒有單純切磋的概念？他聽過「點到為止」這種說法沒有？

唔、且慢！面對敵方疾如狂雨驟若驚濤的攻勢，楚泓選擇握住竹棒中段飛速旋轉，形若圓盤。但聽一連串短促悶響，車輪似的棍勢竟盡數接下吳勝的招數，少年亦趁著攻勢暫緩之際，飛速後退拉開距離，重又握住竹棒末端。

這回他不等對方再行欺上，抬臂挺杖，前端圈轉，疾刺吳勝眉心。這一棒來的甚快，吳勝竟來不及架開，危急中雙足釘地，上身急仰，勘勘躲過一刺，然而頭上斗笠卻為竹棒挑起，打著旋兒晃悠悠落在地上。身為江湖上（？）小有名氣的豪俠（？），居然被後輩挑飛了斗笠，饒是他素來老成持重，此時也不禁脹紅了臉。

王盛很滿意的看著楚泓瞧見對方面色赤紫、鬚髮飄揚的模樣，雖頗感好笑，依舊忍住笑意，在對方持匕首劈來時，腳底向後一滑，竹棒連作圓圈，又擋下了數招。老者復又追上，匕首上下劈砍，勢沉勁猛，少年竹棒圓轉如意，嚴守門戶。一個追得勤、一個退得快，兩人竟就這麼在擂台上兜兜轉轉，且越奔越快，彷彿較上了勁。

又轉了幾圈，老者手中的匕首越發顛倒，竹棒畫出的圓圈綿密無比，彷彿面前出現無數個神話中猴王的金箍，又像是化為藤蔓，極柔極軟，卻死死纏住了短刃。最終，老者不敵少年，匕首直激上天。

四周忽起喧囂，王盛驟然醒覺，抬頭望去。現實中的茶鬥亦到達尾聲，吳勝雙臂撐著桌面，望著對面桌上三兩杯雲腳齊整，彷彿真是天邊雲霧匯聚於此的鮮白茶湯，以及十數杯即便飲盡仍有白沫滯留杯壁不散的空盞，再看己方水腳浮現、狀若細芽叢生的茶水，神色晦暗，終是長嘆一聲，向楚泓一拱手，在身旁不知是夥計或是兒孫的簇擁中離去。

圍觀群眾目送老者走出丈許開外，方交頭接耳各自議論：「吳老爺子當真可惜……」

「點出『一發點』呢，這也沒有辦法……」

「老爺子畢竟年紀大了，手腕不如年輕時靈便，本怪他不得……」

「照這般看，贏下這場的便是……」

「……欸？」

「欸欸欸欸欸？！！！」

楚大閣主輕輕鬆鬆贏得一局，頂著一片驚呼，感受背後驚怒交迸卻又不得不服的視線，欣然下得擂台，便見王盛偕同小醫仙使勁鼓掌，雙手手心拍得通紅，似乎很欣慰：「好！太精采了！」

楚泓默然：「……你們平時在品神閣看得還不多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