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很長很長很長的時間,我提起母親曾經給過我的壓迫時,時常會聽到這一句話:「你媽一定是愛你的,你要相信這件事。」我常常覺得對方一定沒有搞清楚我想表達的不是「我媽媽愛不愛我?」這個疑問句,更沒有想要讓任何人代替母親來回答我這個問題,或者我根本不想要任何人來幫我確定「我媽到底愛不愛我!」
「你又不是我媽,你從哪裡判斷我媽是愛我的呢?」我有時會非常找麻煩的問出這句話。我確實很想知道,為什麼這世上大多數人面對孩子們對於父母的壓迫感所產生的困擾,都會做出這種「你媽一定是愛你的」回答。
尤其是「母親」,為什麼她們一定要愛孩子呢?為什麼她們就非得要大於所有人「一定愛孩子呢?」只因為她們是母親?我們就能夠以「母愛」之名,要求她們無條件的愛孩子嗎?
我相信母親在她人生最黑暗、最無能為力,只能盡自己所能的撐住自己,不至於讓她和兩個孩子墜入谷底一輩子再也無法爬起,在她好好讓自己站在鋼索上前進的那幾年,她沒有力氣思考什麼是「愛」;我相信如母親那樣工作能力很強、依著傳統走入婚姻的女人,肯定有某一個片刻質疑過自己結婚生子的選擇,甚至強烈懷疑過自己所有的決定,她都沒有思考過什麼是「愛」。我能肯定的是,母親的確有非常多那些被認可的「母性」在某些瞬間讓她成為了我們口中的母親,就像人在年紀的增長,在某些瞬間會突然感到自己「好像是個成年了」「應該是個大人了」「或許是個母親或父親了」。
我對於「母親」大半沒有太多兒時或年少的記憶。
我只記得我有記憶以來,常常對「母親」這兩個字是懼怕的。怕她的威嚴、嚴厲,怕她自己成為她的負擔、為難,怕自己達不到她的期許、盼望,怕她撐不過人生的難而選擇離開、逃跑、死去,怕她走了但又怕自己成為她的負累讓她走不了⋯⋯我總是在害怕裡與她併肩前行,沒感覺太多的「愛」,但一晃眼已經我年過四十、她年滿七十了。
早幾年我一直很使勁地想從這樣的母女關係裡,找到最舒服的呼吸方式,卻發現不管如何扯著的都痛著,不論誰說的話都像剛磨好的那把刀,不把對方砍得血流成河都不罷休。我想方設法(我想她也想方設法)想要找到那個至少讓彼此收起刀子的溝通模式,卻常常動不動又誤觸彼此的地雷,炸完了再重新拼湊碎片。
我變化過不同角度觀看這個母親的角色,企圖從她的年少、童年理出一個脈絡,想知道「究竟我母親怎麼成為我母親的」,在還能好好說話的時候,我問她的青春、問她的童年、問她與她母親的互動模式,想拼湊出後來站在我面前的她,為什麼成為那樣的她!
我的一切,她都知曉,套句老一輩最常說的那句:「你屁股有幾根毛我都曉得。」但她的一切我僅能知道在我成為她的孩子、想要理解之後才慢慢堆累起來!所以每當我在向任何人訴說「我媽那些誇張的行為」或是「她不理解我而我也不理解她的那些」只要聽到有人用一句「你媽一定是愛你的」回答我都像聽到一個無心繼續戀情的戀人搪塞著「我還是愛你啊」那樣充滿懷疑!
我懷疑的不是「我媽愛不愛我」而是我想知道「什麼樣的舉動算是愛?」「愛的表徵又是什麼?」那麼「我算是愛我媽的嗎?」
每次那種「很絕對的回答」都會讓我感覺「怎麼,你比我還了解我媽?」萬一「我不值得她愛呢?」或者她只是很本能的因為我是她的孩子,所以收容我在她身邊呢?
母親有被她母親愛過嗎?她有個可以仿效的對象來教她學會一個母親的樣貌嗎?(我母親出生時,她母親沒多久就當外婆了。)
後來我一直相信,母親給她的孩子的關愛,更像是「外婆(我的外婆,她的母親)」對她的疼愛。如果從「外婆」的角度,去觀看母親,有些在母親身上不合情理的矛盾也就全然解開了!
母親有著外婆那一輩女人的任勞任怨,還有她這一輩創造台灣經濟起飛的工人們的堅毅,她一方面傳統,一方面擁有越過男人的能力,卻因為性別和沒有那些好聽的成就,而屈就於她母親裹小腳的傳統走進現代新女性的世界裡,讓她心裡充滿了巨大的衝突,以及無法言說,在孩子面前究竟應該以她母親的姿態或是她自己新女性的樣貌存在。
發現「母親像外婆」的那時,我才漸漸將母親的樣貌重新分成外婆和母親的樣貌,好讓本來就不太能分辨「愛」「不愛」或者無法太容易辨識情緒的我,有更好理解母親的方式。
說「愛」,我想有無數個母親無法表達「愛」,別說「母愛是本能」了,就連噓寒問暖多了變成嘮叨,久了也就不知道自己該不該開口,但少了又會覺得自己「本能」的愛是不是沒有了而不停質問自己!
「母愛」到底是什麼呢?直到我理解母親那一輩人,或是母親的母親,每個女人都在摸索中前行成為一個母親。我將母親放在與我同樣的位置,重新建立起我們對彼此的不同應該擁有的包容,對需要被理解部分用對方能理解方式表達。
母親終於不再像我印象中那個讓我懼怕的樣子。我卸下披在她身上那個名為母親的外衣,看見了那個少小離家的女孩,那麼艱難地將自己走進了老年!
其實,母愛要先從理解「母親不是生來就是母親」才能慢慢感受到她那麼努力地角色扮演這個生育之軀在她身上妝扮出的樣貌,然後看著她的努力相信那就是她能給予出最多的愛了!
寫了很多「母親」,這其實是這個系列的開頭,寫了前面幾百個字就擱著沒再動。總是想起那些我成長過程中,每個長輩都在我對「母親」這個詞的「困惑」裡,想要強逼著我相信「我媽一定是愛我的」就是沒有一個人懂得「我才不管她愛不愛我」,我比較想知道「她還不是我母親的時候,是什麼樣子的?」而我應該如何理解她那些種種與我不同的待人處世和生活態度?
即便她是我的母親。我都期待她不只是我的母親,還能完整保有她自己。後來她都說,全世界就只有她的孩子倆會給她臉色看!我都吐吐舌頭尷尬的笑著。我想那也是她對孩子最大的包容和退讓,這應該就是愛了!
圖:2019家貓妹妹,Canon A-1底片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