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Island by Ana María Matute
原本沒有預期到這本一百多頁的書會讓我讀了整整一個月,但這的確是一本需要慢讀的小說。The Island 原出版於一九五九年,作者 Ana María Matute 是西班牙內戰後的重要作家之一。戰爭發生時 Matute 才十歲,也因此她的作品中一個重要的主題就是在探討在戰爭下失去的純真。The Island 寫在西班牙內戰剛開打時女主角瑪提亞 Matia 在馬約卡島上的生活。馬約卡島是西班牙一座環海的離島,帶著沉著又憂傷的口吻,馬約卡島的過往和一景一物彷彿歷歷在目,我們就這樣跟著陷入瑪提亞的回憶漩渦中。
年幼喪母無依無靠的瑪提亞被託付給住在馬約卡島的外婆照顧,心生反抗她上學不久後就被教會學校開除,只得暫時回到外婆位於島上的大宅。西班牙內戰爆發,來訪的的阿姨和表哥伯爾哈 Borja 也被困在島上,兩人成了玩伴。在祖母的安排下,宅邸女僕的兒子勞洛 Lauro 負責監護和教育這兩個小孩。瑪提亞和伯爾哈常常對勞洛出言譏笑嘲弄,時不時結伴逃離 Lauro 的掌控。某天他們滑著小船來到他們的秘密基地,發現一具屍體,死者是村裡少年曼努艾爾 Manuel 的爸爸。曼努艾爾一家有猶太血統,島上居民稱呼他們
Cheuta —被迫受洗的猶太人後裔—他們因為宗教與種族的關係不受當地人信任,瑪提亞卻與曼努艾爾漸漸發展出友誼。
一九三六年內戰爆發反映了當時西班牙社會在階層、宗教種族、政治改革的對立與衝突。瑪提亞的外婆象徵了反對左翼勢力的保守派。瑪提亞的家族是虔誠的天主教徒,祖母擁有島上很大一部分的土地,宅邸位在斜坡之上,可以遙遙眺望底下的領土佃農。表面上小島尚未受到戰事波及,實則暗濤洶湧,瑪提亞如此形容島上的和平假象: ”oily calm and hypocritical peace”,這場戰爭則是”eerily unreal, at once remote and immediate, perhaps more frightening for being invisible (5).” 暗指遠方的城市不是唯一的戰場,曼努艾爾的爸爸因為陣營不同慘遭親戚殺害,他的死卻沒有激起什麼漣漪,在島上發生的事似乎是大人們心照不宣的秘密。
看不見的戰爭
包含瑪提亞和勞洛在內,伯爾哈掌控了一群跟班,他們的遊戲就是和村裡以鐵匠之子吉姆 Guiem 為首的男孩們開戰。吉姆會在村裡猶太廣場裡點燃篝火挑釁,從土裡挖出事前秘密埋好的肉鉤,伯爾哈手持手槍,兩隊人馬彼此追逐。瑪提亞如此形容他們的遊戲:
It was a mute and merciless war, the significance I couldn’t grasp, and which troubled me not because of the damage they might inflict, but because I sensed something dark in it which made me shudder.
page 79
伯爾哈曾在祖父房裡找到一本書寫著關於猶太廣場的歷史,好幾世紀前猶太人曾在這個廣場上被活活燒死。用來開戰的肉鉤其實是從肉販(大人)那裡偷來的,埋在土裡的這個細節好像在說島上黑暗的歷史傷痕被重複地挖開,一再重演。Matute 透過這段猶太人遭到迫害的歷史,暗指當時的獨裁政權打壓異己,藉此躲避弗朗哥政權的審查。
看不見的戰爭帶有不同層面的意涵,表面上指的是遙遠內陸發生的內戰,實則是長期以來社會中的矛盾和仇恨,然而籠罩之上的是一片寂靜,也因此整個故事充滿了滯悶壓迫、焦灼卻又無法對抗的無力感。Matute 透過描寫島上的自然景物,更加渲染了這樣的氣氛。太陽是灼人無情的存在,和仇恨聯想在一起:"Hatred would burst through the silence like the sun, like an inflamed, blood-shot eye through fog (22)." 環繞著島的海洋在瑪提亞的眼裡則是「深沉、蔚藍的威脅」,是一股無可抗拒的原始力量,只能臣服其中:"Looking down, it seemed that everything must roll down to meet it. And life seemed both terrible and remote (80)."
夢幻島上的掙扎
小說裡出現了不少聖經和童話故事的典故。十四歲的瑪提亞和十五歲的伯爾哈正處在即將蛻變成人的階段,因為戰爭兩人受困彼得潘的夢幻島,時間宛如在這裡暫停了。祖母掌握了君王般的權威,在山坡頂端的大宅中控制一切。瑪提亞叛逆桀驁不馴,伯爾哈則是在祖母面前裝得畢恭畢敬,在私下偷竊抽菸喝酒、威逼恐嚇。
What an alien race adults were, how strange were men and women. And how alien and absurd were we. What strangers to the world, to the passing of time. We were no longer children. But neither, suddenly, could we say what we were.
page 81
在島上的生活讓瑪提亞感到像是個局外人,她自認不黯世故,在周遭的大人身上瑪提亞察覺到某種黑暗,她不想了解、不想知道,她卻無法避免地即將邁入大人的世界。同樣是局外人的曼努艾爾在爸爸慘遭殺害後被迫長大,肩負起家中的責任,瑪提亞雖然意識到彼此的差距,卻還是忍不住接近曼努艾爾。
故事前半部瑪提亞總是跟著伯爾哈,她是伯爾哈幫派的一份子,是他的共謀,伯爾哈向她揭露的生活讓她知道自己已經不再擁有孩童的純真。後半部瑪提亞轉而和曼努艾爾交往,曼努艾爾的童年早已被剝奪,他知道大人世界的虛偽和殘酷,卻依然保有愛和自我奉獻,這是瑪提亞在她身邊的人們身上從沒看過的。他們在樹下談心,成為朋友,和曼努艾爾聊天是瑪提亞最接近童年過往的一刻: ”for as long as we lay there together [......], we knew the sun couldn't reach us (102).”
然而如同他們的友誼,這終究只是片段、註定消逝的一瞬間(”a long and concentrated dream, never to be repeated”)。不久後曼努艾爾對瑪提亞吐露他真正的身世,而瑪提亞也意識到,不同於曼努艾爾是遭到剝奪的一方,她是她自己童年純真的背叛者:”no one had betrayed me but me, and I was a constant traitor not only to myself, but to Gorogó and the Island of Never Never (106).”。
理想與信仰價值的崩壞
曼努艾爾其實是島上地主 Don Jorge 的私生子。Don Jorge 隱居在自己的大宅,和瑪提亞的祖母是舊識,雙方卻早已斷絕往來。瑪提亞曾形容 Jorge of Son Major 和她一樣,都對「逃離」有著強烈的渴求。就連伯爾哈也暗地認為自己是Jorge of Son Major 的私生子,拒絕接受曼努艾爾是 Jorge 私生子的事實。
Jorge 代表的也許是當時西班牙中產階級的理想和行為準則,也就是瑪提亞所屬的社會階層。在瑪提亞見到 Jorge 之前,她對這個神秘人物的想像就是”like me! - he wanted to escape men and women, to leave behind the terrible world I was so afraid of (82).” 然而在見到 Jorge 後也伴隨著幻滅,他孤獨的居住在高牆圍起的花園深處,房子「被綠色蜥蜴般的苔癬覆蓋住」,讓人聯想到瑪提亞與曼努艾爾在樹下談心時出現的綠色蜥蜴。這是一個令人不安的存在,因為牠讓瑪提亞想到教堂裡的彩繪玻璃(書中祖母、祖母的宅邸與教堂密不可分,彼此有著象徵性的連結)。Jorge 的健康狀態也每況愈下,呈現半癱的狀態,似乎在暗示著理想與信仰價值的崩壞。
瑪提亞(還有其他人:"How can it be that we have all fallen in love with him (145)")對 Jorge 產生的愛,也許就是出於對理想與信仰的嚮往,但在 Jorge 身上只能看到疲倦與哀傷,是逝去的過往榮光:
I found in Jorge’s tiredness something like a return to a place I couldn’t even name. To see him, [……] taking refuge in memories and dark roses, made me want to touch, drink in his memories, swallow down his sadness (`thank you, thank you for your sadness’), take refuge in it so I could escape as he had done, submerge myself forever in that great glass of pink wine, to be filled up magically with his nostalgia.
page 142
故事尾聲瑪提亞在伯爾哈的威脅下背叛了曼努艾爾,這一段有聖經中彼得三次不認主的強烈隱喻,除了更深一層地刻畫瑪提亞的心境,也暗示著Matute對當時政治和社會的批判。瑪提亞因為害怕受牽連,只敢遠遠的看著曼努艾爾受難。瑪提亞來到 Jorge 的住處尋求幫助,他的門卻緊閉著,好像「從未存在過、是幻想出來的」一樣。她曾經對曼努艾爾的遭遇忿忿不平,如今現實讓她了解到當時的天真,瑪提亞很早就看見真實世界隱藏在簾幕後的虛偽、陰險、悲傷,而今卻認清她自己也是其中的一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