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九點,先生傳了訊息,「慘,備取92。」我拿起手機確認了學校網站,真的,備取92。後面還有72個人,正取196,錄取率大約54%。我拉了拉被子,看著還在熟睡的孩子,心想,怪了,這不是公立小學嗎?
身邊的朋友也感嘆,戶籍已經提前遷進學區好多年,原以為萬無一失,沒想到還是排不上。聽說,現在沒有入籍五、六年,大概就沒指望。
在少子化的現在,會出現這種問題,多半是兩種情況。一是早些年開發的新市鎮,生活機能慢慢建立了。市區小套房的金額,在那兒能住三房兩廳,還有物業管理,省了收包裹,追垃圾車的功夫,人行道也寬敞,不用配合機車攤車拐著走。只要交通上的障礙能排除,自然居民漸漸要多起來。只是結構上小家庭為多,學校的數量和容量就成了問題。但這些狀況仲介是不會說的,最後花錢置了產,工作也落了腳,卻得把孩子送到十七八丈遠去上學,才發現學區只是看得到吃不到的大餅。
另一個情況,大概是「望子女成龍鳳」的老問題。
魯迅嘗言:「自己背著因襲的重擔,肩住了黑暗的閘門,放他們到寬闊光明的地方去;此後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天下父母心,大多是如此,只是落到了生活,又有許多現實上的艱難。所謂成龍鳳,有人覺得那即是寬闊光明之地,於是竭力為孩子除前草,斬荊棘。然而於我卻覺著這反而是種因襲。姑且不說高處不勝寒,能者多愁,究竟是不是幸事。單為龍鳳下定義與範疇,也得寫個三天三夜。立志做大事,還是做大官,或許更多人盼得仍是後者,所以才會有這麼多家長代填志願,也給兩代人之間生出許多不必要的齟齬。華人社會的教育,癥結從不在「望」得不夠,而在「揠」得太多,許多實驗學校出現,改變傳統的教育方式,也是這個脈絡下的產物,只是這類學校往往學費高昂,恐怕不是所有的家庭都能負擔。
望子女成龍鳳,也不是像字面上那麼簡單,只是「望」尚且不可得,甚至不是孩子一個人的事,而是全家都跟著附上相應的代價。
兩年前兒子預備上幼兒園。約莫年初,我想著是時候尋幾間學校參觀比較。沒想到電話撥通,一頭的園方卻言道,「去年就滿了。」不是招生額滿,是「預約參觀的名額滿了。」語氣沒有不耐,卻散著一絲再尋常不過的悠淡,彷彿他只是內建的語音系統,在制式問句中輕易尋得相應的回話。我有點愣了。先前,只知道進公托公幼得有中樂透的運,不想有些私幼在參觀環節就採「限時限額預約制」。過後,誰進得去進不去,還得面試家長來決定。
「為什麼覺得你的孩子適合我們學校?」「他的優缺點?」「你對學校的期望是什麼?」明明要去念書的人不是自己,卻又好像看見,那個穿著黑色套裝,即使腳會痛還是踏著跟鞋的身影,笨拙地走了回來。以更甚以往的殷勤與戰兢,試前爬文考古,模擬練習,試後守著屏幕不斷刷新,像當年大清早跑去買報的母親,在滿版的螞蟻字中,一字一字尋覓夢幻的閃現。
即便當時我們就知道,那不代表一個人的智識和涵養,不保證未來的成就和幸福。即便許多年後我們都明白,那不過是一段極短的人生路程。
「別讓孩子輸在起跑點」,這句老套至庸俗的語句,還是像拉扯父母深埋內心的恐懼咒語,達爾文魅影的現世再現。「快樂的童年很重要,但樣樣輸人就不可能快樂。」「我不是要他凡事都贏,但社會本來就是不斷地競爭。」「我知道不保證什麼,但父母能做的,不就是盡力給到最好?」
所有的但是都是因為愛。
所以各種認知開發、體育才藝STEAM、蒙特梭利、雙語全美語,躍入歌曲輪播的間歇,穿插進朋友旅遊煮飯的動態之間。當六、七年級的青年長成了父母,原以為當散盡了霧霾,沒想到地景置換,芎蒼卻仍是一個,甚而前路更趨惘惘。推陳出新的教養新知,抵不過童年的經驗包袱,社會的結構壓力,像是無以更新的內建程式,在霧霾中走著走著就會停格。而腦海裡的天光,像只存在夢境中的魔幻時刻,怎麼也過不到身後。
小時候的我,也曾被父母良苦用心的塞進擠破頭的升學名校,我家和學校原不是一區。每天距離上課時間還久的清晨,就要自睡夢中爬起,配合娃娃車的接人路線,顫顫巍巍在街道中繞行,像一場城市的巡禮。可是,我的成績不好,除了一上段考排過十幾名,爾後一路落到三十幾,直到畢業都是吊車尾。
那時的日子,彷彿沉浮大海,觸不及邊界。不可抗力的潮湧,內外壓迫著形體與心脾,得努力仰著臉,才能吸進一口不帶鹽分的空氣。回首漫長的求學生涯,中學竟是全然埋葬讀書樂趣的時光,與父母的期許諷刺的相悖。
記得有回數學課上偷看漫畫,第一次,就被逮個正著。在全班面前,恥感很深。下課被叫去訓話,老師厲色說:「你這不是第一次了。」我忙辯解:「沒有啊。」原來老師把課本裡每章開頭,導讀功用的小漫畫算進去了。我啞口無言。
過後,躲到廁所哭了一場。除了有點委屈,還因為漫畫其實是同學的,他借給我,卻被沒收,我於心有愧。更糟的是,漫畫是成套和租書店租的,為了怕老師來個突擊檢查,同學把餘下的暫時藏到地下室,我們班的掃區。原以為萬無一失,沒想到,到了放學,老師沒檢查,書卻整袋不見蹤影。我們翻遍了陰暗的地下室,想破了腦袋,還是弄不清,是又被老師、訓導主任「天網」發現?還是被哪個學生給偷了?
這樁懸案,說到底還是由我而來,此刻只能是無地自容。「我賠吧!」我說。那一套書照價要不少,我沒有這麼多錢,真要賠一定得跟父母開口,到時候還不知道會被罵得多慘。我做了心理準備。可是,同學聽了只有搖搖頭,意思是「沒有關係」,一句責怪的話都沒說,自己把這攤扛下了。
受這位同學的恩惠還有一次。
某次發成績單,鄰座的其中一人叨念著:「唉,我上次是第X名,這次變成第X名了。」感嘆完自己,眼神又一路往下找了我的名字,笑道:「不過林XX一直都是三十幾名。」
我反應遲鈍,雖然有點被揶揄的感覺,但人家說的也是實話。沒得回嘴。結果,又是漫畫同學替我解了圍,「你不要這樣說啦。」他開口,只有一句話,態度和緩,但語氣堅定。那人聽罷噘了下嘴:「好啦。」很識趣的把頭轉回去了。
這句看似很簡單的話,換作是我,卻未必能替人出這個頭,也未必能不帶著情緒。
在那段思想和行為都很混沌的青春期,一切都絢爛繽紛,一切都索然無味。狂熱與反叛,多也是跟風逐流,人云亦云。但總有那麼幾個人,彷彿有超然於外界的靈魂,沉穩、定心的在走自己的路,並且始終帶著勇氣與善意,無形拉住了許多人。
其實人生各階段的旅程何其相像,彷彿一場輪迴不息的修煉。在眾聲撻雜中,不斷練習找回內心,踏定步伐。聖經有段話說,「原來我們不是顧念所見的,乃是顧念所不見的;因為所見的是暫時的,所不見的是永遠的。」學生時的我,相信貼在身上的標籤勝於相信自己,在意別人的喜歡更勝過了解自己;身為父母的現在,我仍然在經驗,別人定義的好與壞,不一定是毫無異議的真理。人生最大的功課,或許是找到對自己來說真正重要的那件事,並在無可迴避的因襲與黑暗之中,跌倒又站起。而後有一天,成為那個能拉住自己,也接得住別人的人。未來,孩子若能懂得這個道理,就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