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車駕駛撥動開關,車門立即匡啷匡啷的向兩邊彈開,這一站是信義路杭州南路口,斜對面一片白體藍頂的建築映照著藍白色的天空,是台北重要的地標之一,也是我中學生活的起點。
上了國中後,不再坐私人經營的娃娃車,爸爸沒有騎他的光陽125送我上學的日子,我的固定路線就是這條,鑲著窗櫺的古典白牆與成排遊覽車之間的路。杭州南路的這一面是比較短的,五分鐘不到就從信義路這頭走到與愛國東路交叉的另一端。當然,那是上學的時候,下課之後走同一段路,時間就不是這樣計算了。
記得學校操場的圍牆外,有一個賣炸物的小攤,放學時間生意好得不得了。我和同路的同學,你一個十塊我一個十塊,湊起來就能買一包甜不辣加薯條。剛炸好灑上胡椒鹽的甜不辣,還很燙口,我們忍著口慾的衝動,讓熱騰香氣很奢侈的一路灑上行經的路途,四散在空氣中,再慢慢沁入白牆的肌理,招起人們餘光的欣羨。
那是我們一天中最愜意的時刻,也因此看什麼景色都覺得透出一種悠然的氣息。尋得一條空下的石椅,食物的溫度正剛好。我們或是閒談,或是也不做什麼,只是看,看一旁的植栽,看路過的行人;只是聽,聽學子的談笑,聽胡琴、長笛的樂音,聽鬢灰髮白的老先生,圍坐一方棋盤,像是在玩誰先說話就輸了的遊戲,巨大的寧靜,每一次呼吸都緩慢而深沉,只剩下棋子碰撞棋盤的響聲,啪搭,啪,搭,以節奏隱述暗藏的心境。
還有一條我很喜歡走的路,是平行於杭州南路迴廊的南洋杉林。那邊地勢較高,經由一段小坡進入後,映入眼簾的是兩側高聳的南洋杉,樹木清新之氣更勝於花的芬芳。這條小徑背對紀念堂主建築,路窄樹密,向外俯視,迴廊裡原先該是牆內的人事物,彷彿又變成了窗櫺之外另一個空間的風景。舉目往上望,綠葉細枝向四方延伸,在高處遮蔽了些許天光,也遮蔽了雨絲,什麼東西都變得若隱若現,要是晚上,連迎面走來的人都會看不清楚。腳底下踏著落葉覆蓋的泥土,厚實又柔軟,和外頭大理石鋪成的地面質地完全不同。
有時我會有一種時空錯置的感覺,好像回到不屬於現在的某個年代,好像走進了不屬於城市的森林深處,又或者爬上主建築最高的一層,躺在堅硬的石地上,直視同樣不屬於這個城市,沒有任何遮蔽的遼闊蔚藍。暫時的,我不用和人競走,不用思考沒有方向感的未來,不用在意別人眼中的我是不是也如這片景色一樣美好的讓人耽溺。只是單單沉浸於這份短暫的抽離,直到步出四方長廊,聽見轟隆隆的公車駛過,看到街燈在頭頂燃起,才驚覺已接近晚餐時間。而我像跑到海底龍宮的浦島太郎,身體經歷的時間感和外面的世界竟完全不同。
媽媽在我上了國中以後就不管我太多,小學時每次考試都帶著我複習,不到九十分就要挨揍,國中卻幾乎完全放手,大概也是難度提高太多的緣故。還好我是蠻規矩的小孩,膽子也不大,最常流連的範圍除了我們家那條街,也就是中正紀念堂。在這裡的我,聽演唱會,逛花燈,戀愛,練舞,參加大大小小的活動。所以這個場域之於我的感情,大概就像居民走進家附近的公園那樣,是一個充滿生活足跡的地方。相較之下,政治意涵是很後來很後來才進入到我的認知。
2000年台灣第一次政黨輪替,投票當天一眾親戚聚在一起看開票,小孩們沒事,就窩在房間打電動遊戲。到了晚上,一陣一陣的怒罵、嘆息,從客廳傳來,低迷的氣氛好像大過年輸了牌局,從大人口中我得知了選舉結果,但卻不能真正明白他們的怨憤。2007年,中正紀念堂一度改名為臺灣民主紀念館,主牌樓上的大中至正變成了自由廣場,字以王羲之體替換了歐陽詢體,筆運以生活靈動代之工整嚴謹。彷彿象徵整個社會就此要展開新的局面。
但是改與不改,拆與不拆,在台灣仍是沒有止息的攻防。除了名稱,還有圍牆,銅像,乃至整個園區。在慈湖收容了那麼多蔣介石像之後,最龐大的一尊還坐在台北市中心,在四層樓高的殿堂裡,微笑看著遊客在腳前來來去去。有一陣子,紀念堂主建築被抗議人士潑漆,不同地方也有破壞銅像的行動,弄得館方人員神經緊張,銅像兩側站立的禮兵,也得把眼睛放亮,不能只是不動如山了。
掛上新字的那一天,我正好在現場,仰脖子看著工人們站在載籃裡,緩緩上升到十層樓高的空中,自、由兩個大字也騰空而起,預備著承擔自己的新使命。那天晴空萬里,有人在底下留影,歡呼慶賀,也有人為著這一天,輾轉反側難以入眠。題寫大中至正的書法家嘆息道:這是焚琴煮鶴,這麼無聊的事怎麼做得出來?
歷史的兩面性,有幾家歡樂就有幾家的愁。人民往往是主政者權謀自私的犧牲品,付出了感情,年歲,乃至生命。威權下習於低頭噤聲的人民,被遺忘的方言和鄉音,每一場生離與死別,都是那麼無情和真實。我很想說一些政治正確的話,但實際上,我分不出憂傷的輕重。那一代的所有人,不論來自哪裡,都是踩著礫石,帶著一身傷痕長大的。
幾年前,爸爸陪奶奶回了一趟福建老家,奶奶小時候家裡經營布料生意,時常在中日台間往返,49年後一別,就只剩她和媽媽相依為命。聽爸爸說,開放探親後他們回去過一次,那時家鄉人生活辛苦,爺爺奶奶留了些錢讓他們可以蓋新屋。但是老父親已經不在了,家,也終究不是原本的家了。一別四十年,再別三十年,每次都是翻天覆地的變化。奶奶年事已高,這次,大概是兩岸的親人最後一次見面了。
時間會撫釋傷痛,也會改變許多東西。
幾年前回到中正紀念堂,屈指一算也有近十年沒有好好看看這個地方。我走上從前走過的路,看到老人家們下棋有了專門的區域,金屬製的棋盤鑲在桌上,頂上還搭配遮陽傘。那日是週末,迴廊裡不見身著制服漫步談天的學子,倒是多了許多慢跑的人,帶著藍芽耳機,全套運動衫跑鞋,呼吸與雙腿齊步,一吐一納,一曲一伸,只有目光始終筆直,沒有迴轉,沒有流連。
主建築與牌樓之間,眉宇深邃的男女,與我擦肩而過。五顏六色的Hijab,在廣場上像一條條柔軟的彩色河流,和同樣柔軟的語言,一道飄揚在空氣中。一般的外國遊客,會聚集在銅像前圍觀看禮兵交接,自己拎著相機背著背包,或跟著小旗子,四處兜轉。相較之下,這些來自東南亞國家的男男女女,更像是從前的我們。在花草之間尋一條石椅,圍坐一處無人的階梯,戴上耳機和遠方的親朋視訊,或者伸長自拍棒把自己裝進藍天白雲裡,裝進遼闊和自由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