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巴塞羅繆的第一晚,我處於既喜悅又困惑的狀態,想著自己怎麼會到了這個地方。一整個傍晚都像一連串隨性所致的腳步,一支急就章而成的快樂舞蹈。
首先,我爬上螺旋樓梯進到臥室,脫掉鞋子,深深著迷於地毯長長毛絨的柔軟,走在上頭就像腳底按摩。
接著,我將主浴室的爪腳浴缸放滿水,倒進洗臉臺底下發現的昂貴薰衣草泡泡浴精,浸泡到皮膚通紅、指尖皺得像梅乾。
泡完澡後,我微波一塊冷凍披薩,「噗咚」丟到一只漂亮、精緻、光是碰觸就讓我緊張的瓷盤。我在廚房雜物抽屜找到一盒火柴,點燃餐廳裡的蠟燭,獨自一人坐在大得荒謬、像塊船跳板的桌子一端用餐,同時間,閃爍的燭光映在窗戶上頭。
晚餐結束後,我打開克洛伊給的其中一瓶酒,一屁股坐到客廳窗邊,伴著降臨於曼哈頓的夜色喝酒。中央公園順著小徑的路燈「啪」的亮起,朝急忙經過的慢跑者、觀光客和情侶灑下鬼魅般的鹵素光。我拿窗邊的黃銅單筒望遠鏡窺看,特別注視一對手牽著手的情侶。他們分開時依依不捨,手指還勾著,留戀最後那一點碰觸。
我喝乾了杯中的酒。
然後再倒滿。
我力圖假裝沒有感覺起來那麼寂寞。
時間流逝,經過幾個小時。當我的第三杯酒也喝光,便撤退到廚房,逗留在那兒,將酒杯洗淨,又去擦拭已很乾淨的檯面。我認真考慮要不要來第四杯酒,卻覺得不是好主意。我不想在兩週內二度醉得路都走不好,雖然情境不會有太多不同。第一回,當克洛伊帶我出門,考慮不周地灌下那些瑪格莉特,是傷心的酒醉,每啜幾口就哭幾聲。但是現在,我莫名地既快樂又滿足,而且有生以來第一次,我感到充滿希望。
升降機通道卻傳出奇怪的聲響。雖然稍微被關起的碗櫥門掩蓋,我還是聽得出聲音不是來自升降機本身。沒有滑輪的緩緩轉動,也不是幾乎注意不到的細微嘎吱。
這個聲音不一樣。
更大聲、更尖銳,很明顯是人發出的。
我突然頓悟:那個聲音聽起來像尖叫,透過升降機通道從下方公寓傳來。
英格麗的公寓。
我整個人僵在廚房、偏著腦袋,在點燃的蠟燭慢慢往拇指和食指燒去時仔細聆聽有無第二聲尖叫。火燒到我手的時候──熱燙疼痛一閃而過──我喊了一聲、掉了火柴,然後看著火焰在廚房地上熄滅。
燒痛的感覺鞭策我開始動作。我含著指尖、緩和痛感,離開廚房、走上走道進門廳,迅速離開12 A,順著十二樓的走道往樓梯去。
那聲尖叫──或至少我認為是──在我走下十一樓時不斷在腦中重播。我在回想時又重聽一次,更加確定去找英格麗是對的決定。她很可能受了傷,可能陷入危險,又或者其實沒有,我就只是反應過度。這種事以前也有過。十七歲後,我的所有經驗都告訴我一定要杞人憂天。
但是不知為何,那個聲音讓我不覺得是反應過度。英格麗真的發出了尖叫。在我心中再也沒有別的可能。尤其此時此刻,我在巴塞羅繆的深夜死寂中移動,四面八方安靜得要命,停在下方某層樓的電梯一動也不動。我在樓梯井聽到的唯一聲響,就是我自己小心謹慎的微弱腳步聲。
來到十一樓時,我確認一下手錶。凌晨一點。另一個需要擔憂的理由。關於為何會有人在這種時間發出一聲尖叫,我可以想到好幾個糟糕的解釋。
在我敲響11 A的門之前先暫停片刻,希望能聽到另一個開心一點、能讓我放寬心的聲音。像是英格麗大聲講電話,或者門另一邊傳來笑聲。
然而我什麼也沒聽到,於是出手敲門。我動作放得很輕,才不會打擾到這層樓的其他人。
「英格麗?」我說:「是我,茱兒。沒發生什麼事吧?」
幾秒過去。整整十秒,然後二十。當我打算再敲一次,門喀啦打開。英格麗出現了。她看著我,眼睛瞪大。我似乎嚇了她一跳。
「茱兒,妳在這裡做什麼?」
「來確認妳有沒有事,」我停頓一下,不太確定。「我以為聽到了尖叫。」
英格麗也停頓了一下,隔了好幾秒才硬擠出微笑。
「一定是妳的電視。」
「我沒在看電視。那是──」
我打住,不確定該感到尷尬,或鬆一口氣──或兩者皆是。反之,我甚至更擔心了。英格麗似乎有些不對勁。她的語調沒有起伏,也不不情願──和她在公園一刻也靜不下來的樣子大相逕庭。透過門縫,我只能看到她一半的身體。她和稍早做同樣打扮,右手深深插在牛仔褲前口袋,好像在找什麼似的。
「聽起來很像妳在尖叫,」我終於說出來。「我聽到了,有點擔心。」
「那不是我。」英格麗說。
「但我聽到了什麼。」
「或者妳﹃以為﹄自己聽到了什麼,這很常發生,但我沒事,真的。」
可是她的表情是另一回事。除了齜牙咧嘴的笑容,那雙大睜的眼睛裡還有深沉的光芒,似乎燃著不可言說的憂慮。我突然頓悟:她看起來很害怕。
我更靠近門,直接望進她的雙眼。「妳確定嗎?」我低聲說。
英格麗眨眨眼。「嗯,一切都好。」
「那麼很抱歉,打擾到妳了。」我從門口退開,逼自己也露出微笑。
「妳這麼擔心我,人真的很好,」英格麗說:「妳是個貼心鬼。」
「我們明天還要出去對嗎?」
「中午準時,」英格麗說:「不見不散。」
我對她揮一下手,在走道上前進幾步。英格麗沒有回應,而是又看了我好一會兒。關上門前,她的笑容散去,嘴變成陰沉的一直線。
就目前來說,我沒有事什麼能做。如果英格麗說她沒事,那麼我就得相信她。她說我沒聽見尖叫,我也得這麼相信。但在我爬上兩道樓梯時──一道上十二樓,一道上12 A的臥室──卻怎麼也揮之不去一個感覺:英格麗撒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