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風波〉
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狽,余獨不覺,已而遂晴,故作此。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詞牌解題】
唐教坊曲名,又名〈定風流〉、〈定風波令〉。雙調六十二字,屬中調。蘇軾〈定風波〉「莫聽穿林打葉聲」雜入平聲韻,為變體。
【中宜賞析】
這一闋〈定風波〉是最能代表蘇軾曠達襟懷的作品,在進入分析之前我們先看一下小序,也很有意思。
序中首先標出時間:「三月七日」,這是元豐五年,跟蘇軾的「赤壁三詠」在同一年,還寫得比較早,雖然不像三詠都明確呼應存在的文學主題,但卻在記述一次遇雨的場面中抒情,很正面地表達了他的文學態度,比三詠用歷史、爬山回家作夢(見〈後赤壁賦〉)更生活化一些。要認識東坡高曠超脫的心胸,這一首最有用。小序的後面簡單交代了一下遇雨的一些背景,說大家出門時遇到下雨,沒帶雨具所以都很狼狽,可是東坡卻好像不放在心上一樣,而且轉眼就天晴了——這也是一種他的性格展現。蘇軾有很好的修養,他把儒家的抱負與道家的超越結合在一身,可以說專挑這兩家學說的優點去學,所以有時可能顯得萬事不過心那樣、對什麼事好像都不很在乎,但我們知道這是他在烏臺詩案之後做的,他是已經經受過人生的大挫折、大恐怖的人,所以他的不在乎不是傻傻的天真,而是知世故而不世故、歷患難而不囿於憂患。
現在來看上片,他直接從大雨開始寫:「莫聽穿林打葉聲」,「穿」、「打」都是很劇烈的動詞動作,可見雨真的很大,可是他用了一句命令語氣:「莫聽」,但不是強勢的命令,因為下一句接「何妨」,這邊兩處虛詞都用得很好。雨聲很大,但不要去聽,聽我的吟嘯聲:「何妨吟嘯且徐行」,咱們不如慢慢走,一邊吟嘯放歌,這就採取了一種欣賞的態度,不論外在風雨如何,回歸聽我內在的聲音,這就是東坡的心胸,他是不會因外部的困窘而挫傷、被擊倒的那種人,甚至對於困難也可以採用雲淡風輕的態度面對,呈現一種閒適、瀟灑。呼應小序「同行皆狼狽」,遇到困難打擊的時候,很多人會亂了陣腳,可能就躲啊、跑啊,蘇軾不是,他「徐行」;遇到哀愁痛苦有的人是怨天尤人、痛哭嚎啕,蘇軾不是,他「吟嘯」。
「吟嘯」是魏晉南北朝時期很流行的一種活動,在廣袤的山林間撮口放聲,讓自己與天地共鳴;魏晉南北朝是亂世,很多時候士人遇到這樣污濁的世間,價值觀受到衝撞、出處進退遇到挑戰,像阮籍就是作「窮途之哭」——他喜歡坐著小車子,讓僕人隨意拉到山上不管哪個方向,到了沒去路的地方就大哭一場——那是面對著世衰道微無可奈何的哭。《世說新語》裡有這麼一則小故事:阮籍本來就善嘯,有時為了表現自己的風度,陪侍皇帝的時候也不正經,在宴席上嘯歌。他聽聞蘇門山上有個叫孫登的隱士善嘯,就興沖沖去找人家想看看是不是知音,結果阮籍自己霹哩啪啦講了老半天,人家都不理他;阮籍洩氣地長嘯著下山了,半山腰上聽到孫登的嘯聲,「聞有聲若鸞鳳之音,響乎岩谷,乃登之嘯也。」在嘯聲中,他們完成了一次心靈的交會,阮籍回家就寫了一篇〈大人先生傳〉來讚揚孫登。
所以說「吟嘯」其實是一種與天地、大自然相通的行為藝術,而蘇軾在一場臨時的大雨中,他的心靈高度促使他賞愛這樣的自然與自己這樣的處境,為什麼呢?因為「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士生於世,不管是用世的志意還是爵祿的誘惑,豪車大馬代表的就是現實世界中的一種成就,可是蘇軾他不在乎,拄著行走於自然間的竹杖,何必要爵位板笏?穿著芒草編的鞋子走在自然間,不比冠蓋名駒適意嗎?這樣樸實又高潔的心胸,讓他蘇軾可以很直截地反問,誰怕呢?誰怕那些外在的風雨?「一蓑煙雨任平生」,我們不用穿戴華服、不用蟒袍玉帶,就是最日常不過的漁樵蓑衣,只要心靈夠堅定,也可以冒著風雨過此一生。
「風雨」在中國文學的意象資料庫裡,向來就有種種「亂世」、「困境」、「挫折打壓」之類的寓意。像《詩經》就說「風雨如晦,雞鳴不已」,比喻君子在亂世中也不改節操;李後主說「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古詩詞喜歡用景物表達處境與情感,蘇軾在元豐五年三月七日去沙湖出遊時的確遇到風雨的天氣,他也就擴而充之去寄託人生的風雨折難。但他採的是一種不避風雨的態度,也就是說,面對人生的打擊,躲也沒用、逃也沒用,聖嚴法師說過,遇到困難時,辨別困難的緣起,「面對它,接受它,處理它,放下它」,不躲不逃的「面對」,坦然的「接受」,勇敢的「處理」,灑脫的「放下」。說來容易,真正遇到的時候真是做來難。
東坡在這一年已經從烏臺詩案的挫折中站起來了,他在〈卜算子〉裡「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說自己遇到政治傾軋的恐懼;在〈西江月〉裡用「把盞悽然北望」表達了忠君愛國卻被讒言陷害的悲憤;在〈寒食詩〉中說「也擬哭途窮,死灰吹不起」(這裡就用了阮籍的典故)表達自己的絕望灰心——剛到黃州的前幾年,他還在政治迫害的挫折中振作不起來;這一年的他振作了,不是儒家式的那種知其不可而為之,而是道家式的那種自在,像朱光潛在〈慢慢走,欣賞啊〉裡說所謂人生的藝術化就是人生的情趣化,即使是苦難也可以轉換視角去欣賞,不是欣賞苦難的醜惡,而是欣賞自己在經歷苦難時的姿態。
蘇軾擔起人生的風雨,這就是一種人生的姿態,即使偶爾也是還有負面的情緒,「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雨裡的蘇軾被風一吹感覺有點寒意,挫折打擊降臨在身也會憂愁也會困窘,但是畢竟「山頭斜照卻相迎」,還是會有光明,就像諺語裡說「一枝草,一點露」,天意厚人,沒有永遠的黑暗,風雨會過去,太陽迎接蘇軾的步伐、迎接他仍在人生道路上行走,沒有中途「登出」。「回首向來蕭瑟處」,那個「蕭瑟處」是冷冷清清的風雨處,是穿林打葉的大雨,也是他人生中最重大的挫折,畢竟他是走過來了,「面對,接受,處理,放下」,繼續人生的前行是「歸去」,在蘇軾這趟遇雨的旅程是與同伴出遊後要回家了,在蘇軾生命的歷程是他有可以安頓的心靈港灣,他說自己「也無風雨也無晴」。我們知道現實經驗中是下雨後放晴,在精神層次上就是外在的風雨也好、晴光也好,都是「也無」,是他一貫不計較不在乎的態度,也不會害怕風雨、也不是孜孜矻矻夸父逐日般的追尋,宦途際遇的好與壞,他都是「也無」,也就是不計得與失、外在的榮辱禍福終究不會影響他這個人,風雨天晴都不會改變他一顆剔透晶瑩的心。
蘇軾就是這樣曠達的個性,對於現實的紛紛擾擾他能看開能放下,他的精神世界很有營養、很有力量,偶爾懊喪一會兒都是能樂觀以待的那樣健康。所以到了蘇軾晚年,即使甚至被貶謫到海南島這種蠻荒之地,人生要到尾聲了,「參橫斗轉欲三更」,也不會絕望憂傷,「苦雨終風也解晴」。
說來這是東坡詞的佳作中,難得的一闋沒有月亮的作品。蘇軾像月亮、也欣賞月亮,他就是這樣乾乾淨淨、明明白白的一個人。〈定風波〉這個詞牌有學者猜想蘇軾也是故意選用的,因為詞牌名甚至劇透了一切,對於外在的風波他是能「定」的。《大學》裡也有「定」:「知止而後有定,定而後能靜,靜而後能安,安而後能慮,慮而後能得」。雖然說的是作學問的道理,人生在世也有那麼幾分相似:對於憂愁風雨要「知止」,蘇軾不像李後主那樣無節制地流入負面的情緒,他在痛苦中也能止步;能「定」著自身心靈的位置與高度;能「靜」看風雨交加、我自披蓑前行;能「安」時處順,「哀樂不能入」(此《莊子》語);能仔細「思慮」釐清自己的情緒、情感,用理性處理自己的心;能「得」到心靈的寬慰、成長,提升與超越。
蘇軾的〈定風波〉某方面來說可謂是一種勇敢的宣言,傳達了在生命受傷時也能積極面對的態度。葉嘉瑩老師說蘇軾是一種完成了自我的人生,他不會因為打擊而迷茫、不會從失望落入絕望;他也不要求誰來伸出手解救,哪怕也一時會沮喪吧,也能在心靈源源不絕地湧現力量,積極樂觀地從失敗中站起,又不流於憤世嫉俗或怨懟哀嘆中。這讓中宜聯想到尼采「精神三變」中的嬰兒精神,哪怕有駱駝般的意志去忍辱負重、有獅子般的精神去戰鬥去主宰,真正去面對人生的大挫折需要的是嬰兒般的新生,是能對生命的意義進行再度的肯定,把人生的快樂或痛苦都當作遊戲,與所接觸的世間達成圓滿和諧的境界。雖然蘇軾身為傳統儒家教育培養出來的標準士大夫、是中國文學史中精英中的精英,他也是個會失敗、會難受的人。但他以先天的稟賦與後天的陶冶,跨越到風雨之上,「見自己,見天地,見眾生」(語出電影《一代宗師》)。雖然他可能是無心的,「以餘力作小詞」,可是在詞這樣真正抒情性的文類中,他把自己最真誠的心靈刻錄下來,流芳百世,讓我們現在的讀者,也能從中找到歸屬、找到啟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