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已經是第四次補給協議。從前幾次的經驗看來,雙方確實都有好好遵守約定。在這枯燥無味的對峙場面,還能夠悠哉的享受培根煎蛋,配一杯香醇咖啡,這實在是想像不到的愜意。
雖說這幾天的氣氛輕鬆不少,連德上校雙眼也看不到望眼鏡壓出的痕跡了,但兩邊都可沒有鬆懈到真的跑去一樓咖啡廳,坐下來享受悠閒下午茶。他的狙擊隊,一班三人,一天兩班還是照常運作。
少校知道,這才是當前和平與寧靜的保證,而伯爵的帝國之眼,此刻也目不轉睛地盯著他們的陣地。
嗶嗶嗶...通訊器響了,代表定期聯絡的時間到了。這是他和伯爵的默契。下午一點,由他聯絡上校,確保協議仍然進行,確保局面毫無改變。
「怎麼?」
「今天依然風平浪靜呢,上校。」
「在這麼下去,我的士兵們都樣胖一圈了。」
「還是你覺得像其他戰場比較好嗎,上校?聽說昨天我方擊墜三架聯盟軍戰機。」
「哼,貴國的皇太后號被擊沉在貿易海峽,請接受我誠摯的哀悼。」
「戰爭嘛,死傷兵家常事。雖然這麼說,仍然不減其中矛盾。我是為了摯愛的大帝,你是為了聯盟的利益。我們之所以戰爭,通通都是為了守護。只不過弄到最後變成互相毀滅了。」
伯爵語帶嘲諷地說。
「你認真的?這個時候你要繼續聊戰爭與和平?」
「反正現在也沒事做,聊個天有何妨?別這樣,上校,人生不能一直專注在同一件事情上。來吧,我有個小故事跟你分享。」
「你有半個小時的時間。」
這是上校的習慣了。當有人想要佔用他的時間時,他會衡量與對方的交情,給予適當的時數。換句話說,伯爵對他而言就是半小時的交情。
「明天呢,其實是我國二王子,巴比爾可倫斯托殿下的生日。」
「喔?是被刺殺的那一位?」
「不是,是戰死在沙漠戰區的那一位。」
伯爵口氣帶有苦澀。這讓上校覺得有些抱歉。
「嗯,我不是那種對歷史專精的軍官,請您原諒。」
「無妨,我說過了,戰爭嘛,有死有傷很正常。二王子從小就很喜歡足球,也因此,在他六歲時,他的父皇,也就是大帝,為他舉辦了全國共襄盛舉的足球大賽。」
所以說,這場比賽不是因為人民喜歡,而是王子的興趣嗎...上校心底默默想著。這種思維對生長在民主國家的他來說,實在不好想像。但他也可以理解,受人民尊崇的皇室一家...至少表面上如此...他們高興的事,就可以是老百姓高興的事。
「每年二王子的生日,就是大賽的時間。我們舉國都很瘋迷足球,所以這一天,可說是萬人空巷,大家都在守在收音機前,聽著二王子在帝國競技場開球的轉播。」
「真不錯。」
上校也開始回憶起小時候,爸爸帶他去看棒球賽的光景。
「這個傳統,持續王子宣布從軍為止。本來嘛,按照皇家的傳統,只有他哥哥,也就是王儲殿下需要入伍。但那時候,帝國跟聯盟的態勢已經相當緊張。為了表現出愛國情操,以及喚起人民的危機感,二王子宣布停辦球賽,穿上戎裝。他還說,只有在帝國收回覆土之時,才是重新舉辦球賽之刻。」
令人動容的故事...上校心想,但這樣聽起來聯盟軍好像是那個十惡不赦的那一方?
「既然你都說了這麼棒的故事,換我來分享我的吧。」
上校清了清喉嚨,而對方也安靜下來,似乎正洗耳恭聽。
「我女兒,今年初中要畢業了。」
「喔?真是恭喜。」
「我已經兩年多沒見到她了。很難想像,上一次見面,他才剛過完初中的第一學期,現在居然說要畢業了。」
「你一定很驕傲。」
「那當然。不過,我更多的是擔心。上一次他捎來一封信,說是交了一位足球隊的男朋友。」
「有甚麼好擔心的?這是遲早的事,你不能過度保護啊。更何況…踢足球的都不會是壞男人,相信我。」
「你不懂,伯爵,我太太堅決反對,跟她大吵了一架。還特地打電話到前線,堅持跟我通話。那是三個月前的事了,那時候我還在水南基地,還以為發生了甚麼大事…」
「哈哈哈,尊夫人真是太誇張了。所以呢?到底是誰家的小孩,讓見過大風大浪的德上校跟她的太太這麼緊張?」
「那孩子家裡,是信拜月教的。」
「…..。」
伯爵絕對料不到會有這一段吧…上校心想。或許他心底正後悔著,不該跟上校提起二王子的壯烈事蹟,這下好了,對方開始進行情緒勒索的報復了。
「啊,先說啊,我絕對不是歧視拜月教。事實上,我還參加過他們的集會。我的國家雖然拜月教徒不多,但本著兼容並蓄的精神,大家都是很歡迎他們的。」
上校舉起鐵水杯,喝了一口咖啡。
「我跟太太說,縱使真有這麼一天好了…雖然做爸爸的希望永遠不會有這一天…女兒嫁給那名男孩。但只要是她自願的,縱使他想入教,我們倆都沒有權利阻止。男孩的媽跟我太太很要好,這段時間以來都互相照顧…畢竟都是丈夫不在身邊的女人。男孩對我太太也很有禮貌。就連我太太在電話中也說,他很喜歡他,實在沒有甚麼理由反對,除了…」
上校故意停了一會兒,想聽聽看伯爵有甚麼反應。不料伯爵就這麼保持沉默下去。他也只好繼續說:
「除了男孩的爸爸,現在還被關在庫爾區,生死未卜。」
「幸好男孩和他媽媽,有國外護照,所以出的了海關。」
「他們家多次想聯絡男孩的爸,但鳥無音訊。我們的大使館說,可能早就被關進帝國的集中營了。」
上校再度停下話語,甚至停得比上一次更久,就是要好好聽伯爵到底能回些甚麼。
「帝…帝國從來沒有集中營。」
伯爵的聲音甚至有些顫抖。
「少來了伯爵,都這種時候了,還想嘴硬嗎?還是說,你這通電話目前仍被保皇黨監聽著?」
對上校的質疑,伯爵似乎感到受辱。
「如果他們能聽這隻通話機,那根本就不會有那四次補給協議了,好嗎?」
「那就誠實跟我說,庫爾區有沒有集中營?帝國有沒有對拜月教進行大清洗!?」
「長官!」
通訊兵忽然現身,這次的補給似乎結束了。兩邊的補給車正準備撤退。
上校朝副官點點頭,把事情留給他處理。眼下他更感興趣的是與伯爵的對話。這恐怕是三十分鐘前自己始料未及的。
「聽著,德上校,你要我誠實,而我跟你保證,我在這通話機內所說的任何一句話,都是賭上我爵位所保證的真誠與實在。我真的不知道,完完全全不知道,庫爾區到底有沒有那該死的集中營。你去過庫爾區嗎?應該沒有,那你有資格評論嗎?我告訴你,我也沒有!我們大多數的人都‧沒‧有!誰沒事會跋山涉水,到那片荒蕪的高地上,去調查大帝保證不曾發生過的,而你們聯盟口中慘絕人寰的清洗政策!?對我們帝國的忠臣子民來說,集中營就是不存在!」
「所以你就這麼相信了?相信大帝跟你保證的一切?」
「你完全沒聽懂啊,上校。我們先決定了事實並不存在,所以才相信,事實真的不存在。真實可不是人類賴以生存的必要條件,但信仰是。所以上校,我信仰大帝的威能,所以我相信庫爾區,在他慈悲的治理下,那絕對是富裕安康、幸福和樂的地方!」
這一連串長篇大論,像是蓄能已久的火山一次性的噴發。聽到伯爵帶有崩潰情緒的語氣,以及某種意義上的示弱,上校頗是舒爽。
但他也不是得理不饒人的人。
「好吧,伯爵,我也沒有真的想深究的意思。畢竟,我也只是想聊聊我女兒交男朋友的事。本來嘛,這些都是上一代的紛爭,我們打打殺殺完就算了,根本沒必要留給下一代。」
「說的沒錯。」伯爵咕噥了一聲:「話說回來,你的家人還住在城市裡嗎?」
「嗯,在軍隊發配的宿舍,怎麼了?」
「我要是你,會勸他們搬到鄉下,遠離人群。」
「怎麼說?」
「怎麼說啊…該怎麼說呢?戰爭總會結束的,對吧?你會希望再回到壅擠的城市裡,還是到地廣人稀的鄉村中,享受大自然的氣息呢?」
上校腦袋裡浮現奶奶家的小木屋。
「好像也是。」
「上校,我看今天的通話就到這裡吧。」
「好吧。」
關掉通話機後,副官湊了上來,準備報告這次物資的數量。
「似乎比上次又更少了一點呢,長官。」
上校嘆了一口氣。
「這也沒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