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在前面〕
十五歲到外地唸書,從同學口中聽說自己成長的小城「三重」原來承受著非議,以及一點點不堪。確實!如果可以將每座城鎮的孩子的成長模式稍作比較,必然是一部精采的社會學論文,更容易見出並非「大家都是這樣長大的」!除了城鄉差距,富裕和匱乏,箇中難處只有「自己人」理解,在這樣的意義上去閱讀朱天心〈想我眷村的兄弟們〉遂能體會她非寫不可的衝動。
當每個孩子奮力衝過青少年,逐漸茁壯成熟,變成有模有樣的大人。是否也願意歡喜底回頭看看?那些長大的過程耗費了多少氣力,如同花朵綻放的鮮妍美麗。如此想法下,我寫作了〈青春一條路〉。
〔正文〕
髮禁尚存、男女混班方才興發的年代,升上國中一年級的男孩被剃成薄薄五分頭,女孩則一律維持髮長耳下三公分。新生訓練之初,導師給安排分組,眾人在教室邊緣或蹲或坐,零落成群,相覷陌生,妳忍不住摸了摸旁左男孩的青白色頭皮,以及細軟短髮。他露出恍惚驚訝的表情,呢喃「好色哦。」隱約之間,妳竟然沒有抱歉,反倒不可思議自己剛才竟然做了什麼!
髮型、制服、白襪,規矩讓曾經活潑漂亮的孩子變成各個肖似,然則同輩人自能同中求異。大家從鄰近小學畢業、居住在前後巷弄,路上遇見了,安靜凝望一眼,心底浮現出對方的童稚容貌,「而現在是這樣子呢。」約莫是一種感覺,當夏日悠長,天空是星辰花的藍色漸層,偶爾落下雨滴清涼。
儘管有些細微感受正在幻化消逝,或者聚攏成形,但是妳麤心魯莽、只想歡快底踏上青春路途。與國中同學喜歡結伴走路。放學後返家路程上,成員不一,穿插幾位愛說話的就可以,從踏出校門的大街此端一路扯淡到彼端。車潮如流,兩旁數不盡商家滾滾叱吒,遮雨騎樓也佔據着鹹酥雞、麻糬、紅豆餅小攤;行人紅磚道窄窄的,有時候可容納倆倆並肩,有時候得側身經過,甚至務求暗中練就瞬間往階梯跳躍的閃避術,以便讓路給疾駛過來路邊暫停的汽機車。──某一代人看待世界的基調將如此建立起來,繁華魔幻,擁擠閃爍,甜美俗氣,九十年代的三重市鎮應如是。
乘着解嚴之翼,九十年代的三重尚且興發出三座戲院:金國、天臺、幸福,及其蜿蜒孕育的娛樂效應,滋養孩子的青春如卷軸開展,而房價也蓄勢待發預備追上一水之隔的台北市。妳記得父母買地蓋房時的議價:每一坪台幣十六萬。
同時間,國中生涯正在急速推進,將每個人帶往那些似遠而近的所在,校園內外開始了一件件雖然是預料中卻讓人猜測不到會發生在誰身上的事情。那是在單調日子裡,蔓生出騷動不安,還有一點點狂亂困惑的氣息。
首先是王同學被一群男孩找進廁所。他正直好強,靠著自己的聰明爭取不差的成績,中等身材、總能和女孩好好說話相處,而裂縫就出現在這些女孩之中一位格外美麗的。可能是下課時間與她多幾句說話,或者因分數高低而與人爭風吧。那一天,王同學從廁所踉蹌離開,返回教室後一個人待在座位上,忽爾吸吸鼻子好似在輕聲啜泣。平日妳樂意與他討論數學題目,不同於國小數學總有整飭的算式和答案,國中數學多出「此題無解」的選項,學生們不時要面紅耳赤底爭辯那些未知。可是那一天教室裡始終岑寂,畢竟或是或非,並不是老師拿起紅墨水筆在考試卷上打勾勾就落定。已經忘記有沒有柔軟心腸的同學去拍拍他肩膀?但是上課鐘響起,眾人蜂擁進入教室的瞬間,妳瞥見照明燈光由上而下打在他身上,明亮、灰滅、殘酷的同情。
後來,王同學的父親私下找上議員來處理爭端。原本應該鎖入大人世界的秘密,卻被某位科任兼行政組長的老師在課程中無意間揶揄「還會找議員耶。」引來更多無語的臆測。再後來,王同學轉學了。某次放學,妳和同學在馬路上撞見他肩揹另一所國中的簇新書包、踩踏一輛大腳踏車繞過塞車和攤販。似乎一股羞赧哽在喉頭,妳沒有喊他名字,同學也沒有,游移之際他已蛇鱔般滑溜遠去。
上課、補習、返家,日復一日,季節遞嬗,天空水藍澄澈,下課十分鐘站在靠窗的座位吹風,妳會抬頭尋找迢遞的它方是否有雲朵飄宕來作伴。
其實並不孤單。從1992年入學、就讀至1995的公立國中,一個年級有三十五個班級,每班不少於四十五個學生。五六千人之偌大學校,無論走廊或操場,經常洋溢着各種喧鬧話題,以及逗引好奇的新鮮事物,包含違禁品。好比說,幾個人圍成小圈圈蹲在地板翻閱不知道誰帶來的「徐若瑄寫真集」並讚嘆那美麗迷人的胴體,又像是,一隻腌髒流浪狗踅進校園大樓,由於擔心牠淒風苦雨捱餓受凍,就藏入樓梯轉角儲物室偷偷餵食而沒有被老師發現。說不上來是否與同輩人一起迎接了民主自由的小社會?抑或是成長酸澀,那些年扎扎實實給升學日常所填滿的試卷和參考書,回憶起來全然不存在,剩下鴨子划水那般浮浮泛泛的嬉鬧畫面,以及閒來晃蕩的腳步聲。
那時候淡水河未及整治,漲潮時分可見魚群翻肚浪遊,退潮以後則有垃圾混雜泥沙,淤積在兩岸草葉間。這座罕見農地、以工商業為主的市鎮,人們也千姿百態的把日子堅持下去,孩子們浸潤日久,心底遂有了屬於自己的一份盤算。當青春拉扯着眾人轟轟烈烈,一如極端酷熱之輻射曝曬,讓心思變成搖擺,埋藏在深處的噬血情懷彷彿草原狼群,憑藉天生的敏銳嗅覺來尋覓、捕食獵物。
動輒氣呼呼,卻說不清楚到底在憤怒甚麼?被看不見的稜稜角角所摩擦疼痛,多過於看得見的傷口。有一陣子,妳和同學約定騎單車上學,單車停在校園車棚裡,而車棚裡總是停滿單車。放學時候,走路的、騎車的,各自排隊從大門一齊出去,大門的前方是公車站、左側有連接台北士林的橋梁、右側更綿延出一大片新舊華廈。屢屢,導護老師吹響哨音、交通隊旗幟落下,加上紅綠燈交錯間隔成漫長誤會,出不了大門的隊伍只能往後延伸成長長一條龍,卻是如困淺灘、動彈不得。車棚是停滯時空,前進不得、後退不能,偏偏管理學生的糾察隊也是學生,大聲叫囂着一人一單車的隊伍「跑!」或者「停!」,那份神氣,讓人忿忿不服,因此妳只是快步走,而不願意隨口令跑跑停停。
糾察隊斥喝妳,出來!出來!處罰十個交互蹲跳。 你更不服氣,學生怎麼可以處罰學生? 糾察隊攔下妳,帶去訓導處找訓育組長。組長和平的說,怎麼可以不聽從糾察隊指揮呢?去站在訓導處走廊好好想一想。於是妳站在放學後一反常態、空蕩無聲的訓導處前走廊,經過的師生都默默睇妳一眼,唉,又是一個闖禍的學生。雖然想狠狠張望那些身影,但是妳沒有這樣做,只茫然環顧頭,校園裡幢幢建築物圍成井字,雀鳥在裏頭躍動歌唱。許多年後,妳成為一個大人、釋懷了所有曾經,卻反覆設想:如果當年有一個老師願意靠近身旁,溫吞問一句,怎麼了?這一切是否會不同?此題並非無解,青春一條路,心底埋藏無數羨慕,也許就這樣繼續往前走吧,在腳步之中換取沿路風景、俯身拾掇解題的線索。
未幾,意料之外的那一天,她單獨出現在妳前往補習班的路上。她骨架粗大,皮膚黝黑,襯托著對萬物不屑的表情,格外有一種大姊派頭。學生們都傳說這女孩的故事,關於校門口騎摩托車來接她放學的男孩。
應該是黃昏時分,放學喧囂人潮已消褪,巷弄好恬謐,四周房屋任意加蓋形成不規則的積木堆疊狀,轉角畸零地也冒出鐵皮屋,空氣中飄散着炒菜燉肉的香氣。但是妳視線裡充滿鮮明的她,因此發生那一瞬間的事情──妳快速走上前去,像陌路之人的平行競逐那般喊她,並且問「可以交朋友嗎?」、「唔?」她絲毫不詫異底回頭,沒有露出輕蔑或者嘲諷的口吻,唯有非常平淡的目光和語氣,她說了一句話:「我就是認識太多朋友。」既不拒絕,也不表態接納,比較像是作文末段的結語。然後,妳和她結伴走了一段路,沒有繼續聊什麼,可是妳覺得那是一段奇異時光,感受到命運推了妳一把,並不是要引領妳去哪裡,反倒是哪裡也不去,僅僅是回到原來的位置,感受環繞周身的一切是否變化、或者完好如初,彷彿純粹的堅韌。
巷弄盡頭是大馬路,她要回家了,而妳必須上補習班去加強數學和理化。倆個女孩用眼神道別的時候,還不知道此後數年再沒有機會巧遇對方,只發覺遠方夕陽已燃盡,夜色即將嚙咬大地,驀地,左右兩排螢黃色路燈一盞盞閃亮起來,照耀來往車輛,以及走在馬路上的青春。
〔我的青春歌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