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把自己丟到世界裡流浪之前,我曾是一具行屍走肉。
台北馬前日,起得很早,但即使紮實過完一天早早就寢,仍久久未能入眠。
在意識清醒的漫長黑暗中,任思緒無盡流轉。流轉的終末,拖著只睡4小時的身軀起床,於清晨5點出征。
放棄趕會場寄物,所以只穿著單薄無袖的上衣與短褲,繫上事先買的小腰包便出了門。在捷運站拿出悠遊卡刷進,等著今日提早於5:20發車的首班車。
一眼望去便能發現,乘客全數都是參賽者。絕大多數人背著衣保袋,都是能趕上寄物的半馬選手。唯獨一位看來年約60的大哥,胸前別著跟我一樣的全馬布條。
一位參與半馬的女生,看完捷運路線圖,仍表情困惑。問起站在一旁正幫腳暖身的我:「請問要在哪一站下車?」、「是否能趕得上寄物?」。一旁聽到對話,有參加過台北馬的熱心大哥,便來為她指點迷津。
我與大哥閒聊了起來,一起困惑著為何全馬寄物發車如此之早,讓我倆果斷打消寄物的念頭。在車內的流動中,我們的話不多。那份親和又不勉強自己社交的話語節奏,與重複呈現休止的沉默,是某種低調獨自跑著的我們,才聽得懂的韻律。
從萬隆一路轉車到市政府,大哥輕輕告別消失在人群中。我想,今後恐怕不會再見了,卻又有種溫暖而熟悉。啊,是旅行的氣味。
隨人群來到市府廣場,等著天亮與鳴槍。
在開跑前必然發生的等待中思索。自己最初是為何開始奔跑,早已記不清。但總記得高中時,無須任何理由,孤獨地在操場跑著的身影。
直到2016年初次參加路跑前,從未體認馬拉松是社會性極強的活動。即便獨自參賽,仍能強烈感覺到與眾人的連結,不僅僅是與每個跑者,更與一路上來自各方人馬的加油團、給予補給與導引的志工,每個與整場活動相關的人,甚至那些商業團體的廣告,都成為了這社會結構的背景,告訴你不論是否願意,你都並非孤身一人。
遠方的加油聲,聽來總是活跳而真實。每個跑者的模樣都是一個意象,筆直往前衝刺的、扮成超級英雄的、三五成群邊跑邊聊的,人們在各自的追求中成群,又在隊伍中各自追求著同一個終點。
對一位拿著「我為你加油,請祝我生日快樂」紙板的女孩喊出祝福,對遠方揮舞著日本國旗大聲加油的男子喊出:「ありがとう!」。即便我們都有立場與索求,但此刻的賽場已變成一座熔爐,把所有的歧異溶解於豔陽,而我們只須看著青空,面對自己的想望。
唯一的遺憾,是當有無數的紙杯,散落在補給站各處,健康與環保便成了遙遠的兩端。即使身外的這座賽場,已提示著我們都是一份子同時也是全部,仍要等我們更深刻地體認,才可能在有朝一日作出抉擇。
35K的跑者牆過後,腳的欲振乏力告訴著我:「真正的比賽開始了!」。沒一會兒,一位宛若連上軍官的男子,在路旁使勁喊著:「你沒有撞牆!你各位給我堅持下去!」那命令成了催眠,給多麼想與這雙腳分道揚鑣的我,打了一劑強心針。
我小心翼翼地穿越,那些已再也無法大步踏出步伐的勇士們。回首去年花蓮縱谷馬拉松停在37K處,完賽卻無法跑完全程的遺憾,此刻這痛苦但還跑著的時光,我無比珍惜。
當苦痛化為千風,我跑過了終點線。獎牌與完賽物資被送到我手中,那雙始終如一的腳,伴我搭上捷運回到家中。緩慢吞嚥完午餐,倒頭徹底昏睡了兩小時。午後三點四十分,我到樓下去買了豆花。
出門的那一刻,城市景物看來再無一絲煩憂,我平靜地呼吸著,不做任何其他念想。身子很輕。內心空蕩而豐富,離快樂很接近,離流浪的靈魂很靠近。
是否,每當跑上那42.195公里,那自我無比接近痛苦的本質時,我們也就如同菲迪皮德斯般,踏實地死了一遍?直到靈魂再次回到肉體,流浪者從遠方回到故鄉。
於是那日,我們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