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嘗溯登〔上〕—塔次基里上黑水塘，那衝撞著生命極限的刺骨洪流

合歡、奇萊山系，兩個喜愛百岳的山友不可能錯過的地方，除了高山大景外，更是數條悠遠雄偉的高山溪流發源處，塔次基里(Tatsukiri)便是其中之一。源自合歡山與奇萊北峰之間，與下游天祥附近的大沙溪匯集為立霧溪後，一路向太平洋流去。

深幽峽谷、磅礡水勢、碧藍潭水、與巍峨峭壁，大自然千百年來切削出的驚人地貌，在塔次基里中嶄露無遺。但伴隨著宏偉地貌而來的，便是其溯行的難度，本次從屏風登山路徑中的鐵線橋下溪後，上溯至黑水塘支流並上切奇萊主北路徑上的黑水塘山屋，沿途多處需要熟稔的攀爬、架繩、與垂降能力方能順利通過，終年極低的水溫與強勁水流更是攔阻來者的艱困逆境。

感謝教練兼友人小先的提拔，讓我們有機會提前親訪這段遠超出自身能力的懾人溪谷，平安完成溯登的初體驗，也理所當然地成了登山以來走過最困難、累人的一段路。傻傻答應了自己聽都沒聽過的行程，溯溪經驗僅有3次的我，將在領隊帶領下與兩位社團學長，共同經歷一段事前絕無法想像的極限旅程。

D1 屏風山新登山口→鐵線橋下溪→匯流口(取左股)→人體洗衣機後平坦溪床C1

D2 平坦溪床C1→2120匯流口(取左股)→黑水塘支流前平坦溪床C2

D3 黑水塘支流前C2↗60米瀑↘黑水塘支流→乾溪溝上切→黑水塘山屋→奇萊登山口(松雪樓)

「小先問我們8月要不要一起去塔次基里上黑水塘，你有興趣嗎?」

「Let's goooooo~」

這，便是一切的開端，根本不清楚要去哪便一口答應的衝動、尚未看清前路的爛漫、以及那僅存的些許青春熱血，意外催生了這段終生難忘的經歷。

2021年5月上旬，疫情無預警地嚴重爆發，全台陷入漫長的停滯期，一切活動也隨之化為泡影。返家後安逸的窩了近2個月，無法上山的鬱悶也逐漸上升至最高點，7月中的午後，社上技術能力數一數二的學長Eating傳來了救贖般的訊息，時隔3個多月，我們終於有機會重返山林。

整個夏日彷彿被病毒偷走般悄然流逝，眼看疫情似乎有望趨緩，憋壞了的戶外人們也開始蠢蠢欲動—我們自然也不例外。這次的領隊，是上次在三光溪帶我們度過了無數地形的溯溪教練小先，由於年齡相差不遠，私底下感情也不錯，再加上前次的經驗，更了解我們能力的同時也確認了我們對於風險的相似觀點，最終促成了他這次將我們拉進溯登圈子的計畫。隨後加入的Bing*2—雖然在上次的行程中失態喝垮了，但平常其實仍相當可靠—則在最後幫我們完成了1車4人的編組，塔次基里溯登隊伍正式組建完畢。

從海拔約2000的屏風鐵線橋起溯，預計將沿著塔次基里溪一路上溯至海拔2500處的支流上切黑水塘山屋，從頭到尾的海拔都在2千米以上，雖是炎炎夏日，可高海拔處的水溫仍足以令人卻步。在上次三光溪傳統段的行程中，我們租借了全套的防寒衣，對於天數較短、上切路徑較輕鬆的路線來說，確實是可行的選擇，然而在溯登的世界裡，最常用的保暖其實是常見到令人有些訝異的材質—刷毛。

「溯登」，顧名思義，是經由「溯溪」路線「登頂」的一種運動，一般人登山走的是山路、是稜線，而溯登則是從稜線間深切的水線一路上溯至山頂。由於同時包含了溯溪與登山的元素，裝備上也會希望盡可能選擇兩者通用的材質，減輕肩上的負擔。溯登的過程不單純只是要泡在水裡，離開溪流後仍有相當長的一段山路得走，因此吸水後即難乾燥且重量驚人的防寒衣，就不再是保暖的首選。取而代之的就是能夠在上岸後迅速排水、乾燥、並抓住空氣保留體溫的刷毛衣物。

在日新月異的材料科技中，又以刷毛的頂尖品牌—Polartec推出的Power Stretch (常簡稱為PS)刷毛最溯溪者的喜愛。擁有極佳彈性、優異排汗效果、以及觸感柔軟、保暖出色等特性，能在上岸後的短短幾分鐘內排乾內層短刷毛上的水分，即使表布仍是濕的，接觸肌膚的內層仍具有相當程度的保暖效果。

當然，身為普通大學生的我們其實不太會擁有這類性能強大、但價格也相對高昂的裝備，可一方面這次的行程實在太吸引人，另外也擔心自己原先較薄的刷毛衣難以抵抗低溫的侵蝕，仍忍痛買下了對我們來說以往都不敢奢望的嶄新刷毛衣。裝備終於湊齊，鋒面帶來的連續降雨也賞臉的在出發一週前停歇，一行人再次於台中集合，驅車展開這場深入未知的征途。

落石的聲響幾乎毫無間斷的傳來，巨大的岩石撞擊山壁再重重彈起、下墜的鈍重聲響，與小石塊順著崩壁輕巧滾落的喀啷聲，共譜出這支令人背脊發寒的致命交響曲。疫情期間的強降雨，台灣多處熱門登山路線出現崩塌，畢祿登山口處的820林道崩壁更是坍得不像話，整夜未曾停歇的落石說明著生活停滯的數個月過後，山林也將以截然不同的面貌迎接遊人的回歸。稍微憂心著可能因日前降雨而異常上漲的水量，伴著不絕於耳的迴盪敲擊聲，思緒漸漸被夜色帶走，飄往那奔騰不息滾滾洪流。

大口喘著粗氣，前額不停冒著汗珠，幾個月沒上山的報應立刻就顯露無遺，才從屏風新登山口下到鐵線橋就已大汗淋漓。重裝陡下本身其實就有一定的負擔，這次又是穿著在泥土地上滑不溜丟的溯溪鞋行走，對於還不太習慣菜瓜布鞋底的我來說，實在是備極艱辛的一段路。可好不容易連滾帶爬的蹭到了溪谷，真正的行程卻才正要開始...

休息了好一會兒，自橋上悄悄眺向下張望，湧動的水流以驚人氣勢沖刷著河岸，心底的興奮之情中萌生了絲絲怯意。觀察過周遭的地形，我們決定跨過鐵線橋，自溪右的岩壁重裝垂降下溪。這裡先補充一下溯溪的常見用語，避免在閱讀時搞混：溪流的左右，是從上游往下游看的左右，但溯溪時我們都是逆流而上，因此通常你的左手邊應該是溪右、右手邊則是溪左。

將背包卸下，用短繩與扣環連接在吊帶上，我扣上8字環開始下降。岩壁的上半部沾滿了鬆散的沙土，腳一踢就往身上掉，十分不舒服，好在後半段岩壁開始外傾，離開了土石的侵擾，垂起來開心許多。踏上溪床的碎石地，一旁的磅礡流水預示著接下來的艱難挑戰，躍躍欲試的心情此時燃燒至最高點，上午9點50分，我們終於邁步啟程。

離開了常規的登山路徑，我們行走於溪谷中，絢爛的陽光灑落在陡直的岩壁上，捲旋翻擾的水花漾起陣陣潾光，清澈溪水穿行於碎石、巨礫間，我們獨享著這份以難度換來的清靜、以風險換來的景致。前段的溪谷相對寬敞，沿著石堆河岸前進，偶爾遇到絕壁就過溪到對岸，走起來倒也還稱得上愜意。首次浸入急凍的高山溪水，刺骨的觸感立刻傳遍全身，深覺若要全身下水，肯定得經過好一番掙扎。由於PS刷毛的價格較高，因此這次只買了長袖的立領上衣，下半身則是穿著迪卡儂的貼身薄刷毛褲，雖然較不保暖，但行前測試時發現快乾的效果相當驚人，此時泡在水中雖仍感到凜冽的寒意，卻也還能夠接受。抵抗著有些強勁的水流，我將身體向上游前傾，用體重平衡水流的推擠，小心翼翼渡過急流。

不久後抵達第一匯流口，沿右股的支流上溯可抵達百岳中最易達的三角點—石門山，因其集水區較小，也被列為這次水量過大時的備用路線。此時已沿路觀察了半個多小時，評估水量與預期的相去不遠，便決定依照原定行程，取左股續往黑水塘方向溯去。

前行不遠，我們便進入了此行的第一道峽谷，迅速向河道靠攏的垂直山崖坳出了溪流的蜿蜒曲折，站定在深潭前方的淺灘上，我們首次開繩泳渡。溪水一泡過胸口，懾人的寒意瞬間直達腦門，思緒與觸感似乎全都在剎那間慢了下來。抱著提供了大量浮力的背包，努力催促遲鈍的雙腿打水，在被急流吞噬前勉強攀上溪左的岩石，笨拙地翻過落差、起身喘息時，呼吸間還帶著微微的顫抖。

小心翼翼地自左側邊攀而過，堅決再次觸碰到那極寒的流水，我們順利穿出了第一峽谷，迎面而來的卻是第三段小瀑落差。見識過塔次基里的夏季水溫，四人一致扭頭轉向溪右的山溝，可恥但有用地選擇高繞。

「我愛高繞！」帶頭衝上陡坡的小先高聲喊到。

氣喘吁吁地鑽過雜亂無章的矮樹叢，腳下的泥土還在不斷崩落，沿著乾溝向上攀登了10來分鐘，仍不見坡度有減緩的趨勢，右側的岩稜依舊徑直地向上延伸。

「我恨上坡！」立刻悔改的小先再次喊到。

山腳的溪水嚴寒冰冷、高繞的路徑複雜破碎，尷尬的陷在兩者之間，我們只能接受方才的自己所做的決定，埋頭認分地繼續向前。順著右岸的山壁向上游腰繞，時間緩慢流動著，腳下淙淙的水聲不絕於耳，眼前的山崖陡峭如一，看不出適合下切的弱點。終於，一塊裸露的岩面出現在眼前，傾斜地下降至溪谷，可覆滿苔蘚的濕滑表面卻令人為之卻步。

低頭望下右側的峭壁，滾滾寒流沖蝕著岩岸，即使垂降下溪大概也無處落腳，眼下唯一的希望，正是前方那片層層向前堆疊、傾軋的曲折石壁。順著紋理蔓延的優雅起伏間，鮮綠的青苔攔下了些許泥沙，在我們眼中簡直不可能立足的微小缺坷，正是小先眼中的微妙腳點。果斷抽出繩索，跨開雙腿謹慎地踏上壁面，轉移重心讓力量緩緩於鞋底加壓，菜瓜布底就這麼驚人的氈在了壁上。輕柔、穩定的移動著，數步之間，他已踏上岩壁中央腳掌寬度的狹長平台。

細長的sling繞過樹叢基部，主繩應聲栓入扣環，一條由對折的雙繩構築、橫越了大半個壁面的溜索通道就此成形。繫妥主繩與吊帶間的普魯士繩，我鎖上扣環，一路推著枯枝落葉滑出了架設固定點的林間平台，凌空滑過峭壁。越過狹窄的平台，後段的岩理逐漸趨緩、開展，拎著背包，大伙一個個回到許久不見的碎石地表。

午餐後再度向前推進，可才走不了幾步，偌大的水勢就阻擋了前進的步伐。無止盡的白花無限延展，視線所及的範圍內，一道道難纏的落差層巒疊嶂，迫不得已，橫渡至溪左的我們再度選擇了高繞。熟識的峭壁再現，無奈的踩著鬆土，零星散布的足跡在蓊鬱繁雜的林間硬生生劃出一道通往稜線的歪扭曲線。

觀察著眼前的地勢與等高線地圖，我們的位置越來越接近稜頂，足以輕鬆橫渡的路線卻還在更上頭。背上的行囊吸飽了水、變得沉甸甸的，幾近缺氧的張口換氣，一腳終於踏上了稜線頂端。順著狹窄的瘦稜繼續攀登，來時的左側坡面斷崖式的直落溪底，右側則是寬敞的緩坡，林間座落的平坦空地簡直是天堂般的舒適營地，要不是因為溯溪，身上一滴水也沒背，否則大概難以抵擋在此迫降的非分之想。

隨著稜線起伏拐彎，拿起指北針研判所在地與溪谷的相對位置，在即將抵達著名的「人體洗衣機」地形前，小先提起繩索率先垂降查看。

「全是白花！」有些失落的搖搖頭，小先抬頭對我們喊到。

台灣的溪流水量在夏季本就偏大，不巧前陣子又巧逢連續大雨，水量明顯較往年的同時期多，也導致本次的溯行更加艱難。不得不避開目測起來過大的水量，我們繼續沿著稜線上行，一口氣繞過洗衣機地形。緊盯著地圖上緻密排列的等高線，抓準洗衣機斜後方線條間間距較大的緩坡處，我們轉身往溪谷下切。

小先悠哉地坐在河中的石頭上，對著踩到濕滑石塊、滑了一跤後掙扎著起身的我說道。惋惜歸惋惜，可畢竟這次的行程本就遠超出自己的能力範圍，能親眼見識高山溪流的壯美卓絕，也已稱得上是心滿意足。綻開大大的笑容，我點頭表示贊同。

垂降下溪、過地形、高繞、再垂降下溪、隨後再度高繞，整天的時間幾乎全消磨在土石遍地的邊坡上，實際踏在水中的時間其實少之又少。不斷的上下攀爬、找路、開路，不知不覺間也消耗了大量體力，無心再度前進找營地，一行人踩著石塊蹦跳過溪後，決定直接在溪右高於河面約3米左右的陰鬱平台上紮營。

大概是仍心有不甘，加上距離日落還有些時間，小先喚上我們，一同朝下游的洗衣機地形走去，雖然沒攻到，但或許能起碼實際看看、過過乾癮。拒絕讓溪水碰到腰部以上的身軀，我們「慎選」著路線邊玩邊下行，直到轟然的巨大聲響與漫天飛濺的潔白水花將我們驚醒。

溪左的岩壁向右拐去，阻擋了去路，貨車大小的巨石赫然卡在河床中央，水流以猛虎之勢呼嘯而下，狠狠墜落在4-5米下方的河道。無須任何解釋，「洗衣機地形」數字已清晰的浮現在心頭。詫異地回頭望向幾乎毫無阻礙的來時路，小先一臉惋惜的擺著頭，我則盯著洪水般震天價響的河灣暗自慶幸。

「好！決定了！明天繼續上溯，走到哪算到哪！」

突然轉為和善的溪床給了我們信心，大水中透露著些許通過機會的洗衣機地形則點燃了領隊的鬥志，原先已成定局的撤退計畫轉眼便消失在激盪的浪尖。雀躍的拾起可用的木柴回到營地，高昂的士氣在火光輝映下，悄悄加深了塔次基里溪谷凶險的陰影，明日的漫長挑戰，正潛伏於暗處虎視眈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