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會大亂鬥（1）：公親變事主

民議會暴力這檔事對臺灣人而言不算是新聞，自從1980年代以來，國會全武行的景象每年都會上演個幾回，甚至引起國際媒體注意，還在1995年獲頒搞笑諾貝爾獎的和平獎，獲獎原因為「證明議員打架比戰爭更能帶來政治利益」。層出不窮的議會暴力事件也常被國人視為笑柄，認為這是我國立法院的特色，其他民主國家的國會甚少發生類似事件，其實不然。

議會暴力事件就和議會本身一樣歷史悠久，即使是英國這類老牌民主國家，執政黨與反對黨議員的座位之前各畫有一道紅線，兩線之間至少有「兩把劍」的寬度，這是為了避免議員們一言不合便拔劍決鬥；英國紳士們不常在議場中起釁，但議場外的決鬥一點也沒少過。

另一個民主大國美國的情況也差不多，直來直往的美國議員們可不像他們的英國表兄弟一樣彬彬有禮。這個系列將介紹美國國會參眾兩院內所爆發的三場著名衝突事件，並分析這三起事件背後的脈絡。

美國建國後十年，各項政治制度都仍處於摸索或草創階段，許多決策歷程也顯得十分粗糙。在這個時期，美國殖民者翻越阿帕拉契山脈，在密西西比河以東展開殖民，但這條大河的出口仍被西班牙人所控制，美國船隻無法任意通行，使得一度被炒作起來的土地投資泡沫破裂，不少投機商瀕臨破產，其中包含田納西州參議員威廉．布朗特（William Blount, 1749 – 1800）。

布朗特決定鋌而走險，他嘗試和英國接觸，希望英軍出兵佔領佛羅里達與路易斯安那，自己則率領民兵相呼應，藉以換取密西西比河的通行權。不料，這起陰謀卻被洩露給布朗特的政敵、國務卿皮克林（Timothy Pickering, 1745 – 1829）；在皮克林策動下，布朗特的參議員權力遭到凍結，他的下屬被捕後大多認罪，國會也表決通過布朗特的解職案（Sequester），使他成為美國史上第一個被開除的國會議員[1]，緊接著又對他提出美國第一次國會議員彈劾案。

1798年1月30日，眾議院就布朗特彈劾案展開辯論。布朗特屬於民主共和黨（Democratic-Republican Party），這個政黨傾向於削弱中央政府、提升各州權力，在西南各州的支持度較高，主要支持者為農民與城市工商業者，其主要領袖為副總統傑佛遜（Thomas Jefferson, 1743 – 1826）與前維吉尼亞州眾議員麥迪遜（James Madison, 1751 – 1836）等人。

與民主共和黨相對的是當時的執政黨聯邦黨（Federalist Party），該黨領袖為現任總統亞當斯（John Adams, 1735 – 1826）及財政部長漢彌爾頓（Alexander Hamilton, 1755 – 1804），主張賦予中央政府更大的權力，對外與英國重修舊好，避免捲入海外戰爭；聯邦黨以東北新英格蘭各州為地盤，尤其受到傳統資本家與大地主支持。

在辯論中，聯邦黨人、康乃狄克州眾議員羅傑．格里斯沃德（Roger Griswold, 1762 – 1812）嚴詞批判布朗特，引來民主共和黨議員們的反擊。佛蒙特州眾議員馬修．里昂（Matthew Lyon, 1749 – 1822）跳出來駁斥，聲稱格里斯沃德罔顧選民權益。兩人的辯論迅速演變成爭執，里昂要求格里斯沃德出來決鬥，而格里斯沃德則反指里昂是個流氓、懦夫，只配拿木劍出來打，沒資格進行一場紳士的決鬥。里昂過去在獨立戰爭期間曾因拒絕出戰而被懲處，當時拒絕上戰場的官兵會被迫配戴一柄木劍，象徵其缺乏勇氣，拿不起真正的武器。

耐不住格里斯沃德的挖苦，暴怒的里昂直接衝上前來，將嚼到一半的菸草吐在格里斯沃德臉上，雙方人馬連忙湧上來架開兩人，暫時將衝突壓了下去。事後，眾議院決定以「嚴重不當行為」將里昂停權並展開調查，使他成為第一位遭到這項指控的議員，里昂也對外發表了道歉聲明，衝突看似即將落幕，但事情還沒有那麼簡單。

2月15日，由於停權案表決未過，里昂回到眾議院復職，又在議場上和格里斯沃德狹路相逢，這回格里斯沃德沒放過機會，他走到里昂的桌前，二話不說便用他堅硬的山核桃木手杖朝著里昂的腦袋瓜敲了下去，將他狠狠打倒在地。里昂多少料到格里斯沃德不懷好意，倒地之餘順手抄起旁邊的火鉗，馬上跳起來反擊對手。雙方在議場中互相追打，武器掉了之後繼續揮拳互毆，兩邊議員好不容易才拉開他們，但只是給了他們撿武器的空檔，最終兩人都掛了彩。

格里斯沃德與里昂的鬥毆事件很快地傳遍全美國，還有記者畫了漫畫諷刺兩人的誇張行為。格里斯沃德成為繼里昂之後第二個被指控不當行為的議員，但為避免衝突擴大，他的指控最終也沒有成立。

這起事件反映著當時美國社會與政治的分歧，格里斯沃德出身康乃狄克的望族，他的家族史可以追溯到中世紀，一部分家族成員在17世紀時從英格蘭移民而來，成為康乃狄克州最大的地主與富豪；家族的另一個分支則成為紐約州的富商。羅傑．格里斯沃德的父親馬修（Matthew Griswold, 1714 – 1799）是美國獨立前最後一任康乃狄克州州長，在家族的薰陶及資助下，羅傑18歲畢業於耶魯大學，21歲就取得律師資格，後又投入政壇，於1795年選上聯邦眾議員。

相比之下，馬修．里昂出身愛爾蘭的單親家庭，他的父親據說因捲入叛亂案而被處決，使得年紀尚幼的馬修必須幫忙養家餬口。1763年，里昂以契約勞工的身分前往英國北美殖民地，他必須賺錢償還船票和債務，生活與奴工無異。里昂花了5年時間還清債務並買斷契約，搬到佛蒙特開墾，還參與了當地民兵組織「綠山男孩」（Green Mountain Boys），並跟著這支隊伍投身美國獨立戰爭。儘管身負怯戰的傳聞，里昂仍在獨立戰爭中獲取了聲望與財富，他成為佛蒙特州的眾議員，手上還經營著報社、農場、工廠等，儼然成為一位新興資本家，1797年時更進一步選上聯邦眾議員。

家族勢力根深蒂固的格里斯沃德向來以紳士自居，瞧不太起暴發戶般發跡的里昂，而里昂也討厭像格里斯沃德這樣傲慢的世家子弟；很不巧的，他們都是聯邦黨人，而里昂這些新一代資本家則大多傾向民主共和黨。當時執政的聯邦黨在外交上親近英國，和法國之間形同「準戰爭」（Quasi War）；而民主共和黨則傾向結交法國，這也是當時兩黨關係針鋒相對的重要因素。

格里斯沃德於1805年離開國會，回到家鄉發展，繼續擔任康乃狄克州最高法院法官、副州長等，1811年時扶正為州長，但翌年即辭世。里昂的經歷則精彩得多，幾個月後，美國國會通過《外國人與煽動叛亂法》（Alien and Sedition Act），賦予政府逮捕有危害國安或煽動叛亂嫌疑者的權限，這是聯邦黨為了防止法國革命蔓延到美國而推動，也成為他們打擊民主共和黨人的一項利器。

里昂曾在自家報社撰文批評總統亞當斯將美國與法國帶入戰爭邊緣，這讓他的政敵們逮到藉口，使得里昂於1800年被捕入獄四個月。此時正值眾議院改選，里昂的支持者義憤填膺，綠山男孩甚至揚言要去劫獄，但選舉結果仍以里昂大勝對手而落幕。在同年的美國總統大選中，民主共和黨大獲全勝，但因配票失誤，傑佛遜與伯爾（Aaron Burr, 1756 – 1836）皆以73票並列第一，只得交由眾議院以州為單位展開表決，不料一投就投了35個回合。

當時美國有16個州，必須拿到9個州的絕對多數才算通過，但在前35輪投票中，傑佛遜只拿到8個州，雖然勝過伯爾的6州，但佛蒙特州與馬里蘭州總是因為票數相同而棄權。在第36回合投票前，聯邦黨大老漢彌爾頓由於和伯爾有私怨，說服部分聯邦黨眾議員投給傑佛遜或棄權，佛蒙特州的聯邦黨眾議員莫里斯（Lewis R. Morris, 1760 – 1825）投下棄權票，使得不離不棄連續投給傑佛遜36次的里昂贏下佛蒙特，為傑佛遜搶下關鍵性的一州。

里昂於1801年卸任後搬到肯塔基州，後來又在該州選上一次眾議員。1820年，里昂在總統門羅（James Monroe, 1758 – 1831）的推派下前往阿肯色領地（Arkansas Territory）發展，角逐該領地的國會代表席位，但於1821年的選舉中以61票差距敗下陣來；儘管里昂嘗試提出異議，最終仍因苦無證據而不了了之。一年後，里昂在肯塔基去世，他的後人與親屬在佛蒙特和中西部各州開枝散葉，也成為了擁有一定實力的政治家族。

至於搞出一切事端的布朗特，他的彈劾案因程序問題最終沒有通過（無法彈劾一位已被開除的人），儘管成為美國第一位被開除的國會議員，但他在根據地田納西仍然擁有極高聲望，甚至擔任州參議院的議長，直到1800年病歿。

[1] 美國至今只有15位參議員、5位眾議員被開除成功，其中17人為參加南北戰爭之故，另外兩起都發生在20世紀末到本世紀初，罪名為收賄或逃稅等，其餘大多數為證據不足、獲判無罪或自行請辭而躲過被開除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