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梅雨鋒面來得很早,從春天尾巴一路滴瀝而下,一場止不住的抽噎。到了夏天,就成了無助的嚎啕。時間發潮,印象中的晴日已絕塵而去,一路綿長的光影悠悠乎乎,在濕氣之下,清晨恍若薄暮,日光月色都是一片白茫。
L是流浪教師。
車站大門邊,站著一位老先生,一手撐著傘,一手伸向他,微弱地喊著:「報紙,今天的報紙。」他順手買了一份,也接手了老人的那股衰弱感。
他就這樣踏上旅途,手裡捏著晨間的報紙,標題的鉛字揉得皺巴巴地,世事如何與他全然無關,只覺得自己浸泡在海域裡,無邊的蒼茫。
他不知道要去向何處,也不知道在哪裡落腳。大學畢業後,大夥兒為了職業,無論多麼偏遠,山地也去,離島也去,為了孩子什麼苦都願意吃,萬夫莫敵地豪氣干雲,人性的光輝在那個時候最為耀眼。
以前總是嚮往浪跡天涯的漂泊瀟灑,一襲掛衣就遊走海角。他從來也沒想到,自己竟在這樣的情況下落實了這事。
他沒有預期中瀟灑,發沉的行李箱裝載著翻爛了的筆記,以及所有可以證明身分、學歷、經歷的證件,他只覺得慘然,一個人竟然不能證明自身的存在,少了一張就什麼也不是。
今年光是報名教師甄試,已經花了他大半的積蓄。為了長期抗戰,他大學畢業後,待在安親班,打掃,印講義,改小學生的作業,什麼都做。半年存了三萬塊,一間學校初試報名費,加上交通費住宿費,一趟三四千塊跑不掉,出社會才知道什麼都要錢。
如果運氣好,幾間學校沒有撞期,他還能連著考一個禮拜。蝸居在簡陋的旅社裡,他在矮凳上蜷著身子,吞下大量的咖啡因,也不知幾瓶可樂幾瓶咖啡,都湊合著喝下了,晝夜對他而言,已經全無分別。
這一路磕磕絆絆,直叫人雙膝癱軟。這不是流浪。流浪沒有終途,沒有負累,而這趟旅程處處是目標,卻處處歇息不得。這樣跑遍海島,來回跋涉幾百公里,為的不過是一口飯。
考季加上雨季,滴滴答答的酸雨侵蝕之下,他整個人的情緒就風雨飄搖,特別脆弱,覺得每個片刻都無以為繼,恍惚之間,那霉斑就沿著他的腦門不斷蔓生。靈魂在風化之後片片凋落,拼湊不出什麼,只能當風揚灰。
有時候,他的確覺得自己是灰燼,整個社會的灰燼。
這已經是他第五次搬家了,積蓄越來越少,住處也越換越簡陋。
進住的第一天,整個房間空蕩蕩的,連張床也沒有。他倚在和室的牆壁上,把廣播開得好大聲,接收另一個疆域的頻率。
「各位聽眾晚安,這裡是XX廣播電台,歡迎與我們共度美好時光。」主持人甜美的的問候,字字都是都是寂寞的咬嚙,全境的覆蓋仍無法說服他的腦波,遮掩不了離鄉的心慌。
他的雙耳發燥,什麼都聽不進去,只有空虛的熱鬧。和室的隔牆就是浴廁,儘管僅掩著房門,也能聞見廉價香皂的味道,那管線的香味不全然宜人,夜裡還是聽得見水管的咕嚕聲,大口大口地嚥下整座樓房的髒汙。夢裡也是如此咕嚕,但人的意識卻貼不著底,對他而言,難以嚥下的是潮濕到底的日子。他感到呼吸困難,也許他應該要有鰓。
在完全滅頂以前,L得到了補位的機會。他要到學校兼課了。他是一隻陸上的魚,跟這個社會格格不入,卻得到一副鰓可以呼吸,可以說一些故事,關於那些無以名狀的病。
讓這些故事如溫暖的海水,填滿所有遺憾或傷害的罅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