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最令我懷念的,就是陪秀才去寄信的那一段時光。 每當秀才寫好一封信的時候,總不會忘了找我一起去寄;如果我正在廟埕那邊和武雄他們打乾樂的話,秀才就會騎著他的大鐵馬咿咿歪歪地在大路當中繞圈子,直到我穩穩地抓住車後的鐵架子,像隻青蛙似地彈上車尾之後,秀才便會像一頭乾巴巴的水牛那樣拱起背脊,死命地踩著踏板,往郵局的方向狂奔而去。 秀才之所以這樣拚命趕路是有原因的,他要趕在郵差出現之前把信投進郵筒裡去。在我們燒水溝這個地方,秀才可是少數幾個戴了手錶的人。那是一只鐵力士的自動錶,秀才沒事便舉起手來甩兩下,然後把手腕挪近耳朵旁邊傾聽那滴滴答答的聲音。這是秀才告訴我的,自動錶裡面有一個心臟,需要人不時地刺激它一下,否則便會停止跳動死翹翹了。 我敢發誓,在整個燒水溝,只有我一個人摸過秀才的手錶。秀才所以會放心地讓我摸他的手錶,原因就在於我對手錶一點好感都沒有。有一次,武雄趁秀才在樹下打瞌睡的時候,用樹枝去勾他的錶鍊,結果秀才像瘋了似地追著他跑。那一幕情景令我印象深刻,因為我從來沒有看過一個能夠跑得比狗還快的小孩。 每次去寄信,我和秀才就會比賽誰能正確地猜中郵差出現的時間,當然,每次都是我贏,所以秀才便百思不解地,一次又一次地找我去寄信。秀才熟知郵差收信的時間,而且他還有鐵力士,按照他的說法,那只「鐵力克士」手錶應該會為他贏得比賽才是。但是,秀才始終不知道,我可是靠我的耳朵贏他的。秀才失敗的原因就在:他以為這個世界就像黃曆上記載的一樣,是按照精確的時間在進行著的。但這是戴上手錶的人才有的想法,像我阿公、阿媽、還有武雄他們就不這麼認為。說實在的,誰知道下一分鐘會發生什麼事情呢? 我從來沒有把我的想法告訴秀才,一方面,因為他是長輩的關係;另一方面,只要秀才繼續充滿迷惑地輸給我,我就有吃不完的金柑仔糖和鳥梨仔,何必多費唇舌呢?其實,郵差也是一個少數戴了手錶且又守時的好人,可是,他總不可能那樣準時地於某時某分某秒便出現在郵筒旁吧?我能夠準確地猜中郵差出現的時間,那是因為我真真實實地「聽」見他來了。 郵差和秀才一樣,騎著一台破舊的大鐵馬,因為他一直懶得為它上點油,所以騎起來鍊條吱嘎吱嘎的,辨認起來一點也不困難。 從小我的聽力就很好,雖然還稱不上順風耳,不過,即使隔了好幾條大路,一旦有任何異狀,我馬上就能和涼亭仔腳的那隻癩皮狗同時豎起耳朵來,用一種專注而負責的態度向遠方「聽」去。不是我在臭蓋,這個本事,連阿公都很佩服我。還在上幼稚園之前,我便已通過了連番嚴格的考驗。只要遠遠地從大路的盡頭出現了一陣灰灰的人影,我一「聽」就知道是辦喪事的,或是辦喜事的,而且屢試不爽。 這都是阿進仔的功勞。 阿進仔是賣粉圓冰的,推著一台雙輪小板車,兩個大鐵筒,一頭放粉圓,一頭放碎冰,車頭桿上吊著一只小銅鈴,走起來叮叮地響,清脆的鈴聲裡還混雜了陶碗、鐵匙相互碰撞、擠壓的顫抖聲,那聲音真是嘩嘩地激人嘴饞。不是我在吹牛,在那個年頭的炎炎夏日裡,阿進仔在燒水溝可是比七爺、八爺還要神氣的傢伙。 而我總是整條街第一個發現阿進仔的小孩。 「阿公,我要吃粉圓冰。」 「囝仔人有耳沒嘴,知呣?」 阿公斜睨著我,將手上那把鋒利的剃刀自客人沾滿白色泡沫的下巴移開,然後在一條黑油油的皮革上霍霍地刮了兩下。 「阿媽,我要吃阿進仔的粉圓冰啦。」 「憨孫仔喲,哪有粉圓冰啦?」 阿媽坐在光線明亮的涼亭仔腳,一邊對我說話,一邊還揀著手上的四季豆,可是她沒有發現,癩皮狗姆達已經高高地豎起牠那一雙毛茸茸的爛耳朵了。 正當阿媽還在疑惑的時候,阿進仔的鈴聲已緩緩地逼近,而我幼小的心靈裡,也立刻浮現了一幅即將一再重演的景象:當我端著一碗甜滋滋、香QQ又透心涼的粉圓冰,坐在角落裡的小板凳上獨享時,阿公必定會從工作當中抽空回過頭來,不屑地露出一副想要掩藏食慾的表情,與我四目相對。就在我圈起手臂來保護我的粉圓冰時,阿公總是吐出那一百零一句的評語: 「吃乎死卡贏死無吃!」 其實聽力好又不是我的錯,就像秀才老是輸掉比賽也不能怪我的道理是一樣的。 倚賴手錶的人聽力怎麼會好得起來呢? 有幾點我始終弄不清楚的是:秀才是誰?他住在哪裡?家裡還有什麼人?他的錢從哪裡來?為什麼大家都叫他秀才?還有,為什麼在這麼多小孩之中,秀才偏偏挑中了我? 或許在秀才眼中,我也一樣只是一堆問號而已。不過,有一點我很確定的是,秀才不一定和大人們口中所說的一樣,是個成天遊蕩,不事生產的廢人。套句阿公常常用來批評我的話,這種人只是「放雞屎的」。意思就是說,別指望我們這種人會下雞蛋了。 我覺得在這種惡毒的批評之中,帶有很濃厚的嫉妒成分。 這種話用來教示我還勉強可以通過,用在秀才身上就太苛薄了點。 秀才可是生活得很認真的人,在燒水溝,像他這個年紀(三十?四十?或者五十?)就戴上了手錶,又努力工作的人可是沒幾個。我說秀才工作認真可是有憑有據的,人家每隔幾天就用毛筆寫一封信,厚厚的一封哩!雖然我不知道信裡面和信封上寫的是什麼(因為那時候我還不識字),可是我的眼力也是很不錯的,至少我看得出來秀才的字寫得很用力,也很漂亮,比阿公請算命仙仔寫在價目表上的字要強得多了。 可是偏偏郵差(另外一個工作認真的人)卻說,秀才不貼郵票也就算了,那些信封上的地址根本就是秀才自己發明的。「全台灣島根本就無這個所在」,每當郵差把厚厚一疊信退還給守候在郵筒旁的秀才時,便會重複這一句話。這個時候,秀才總是低頭沉默不語,把信交給我拿著,然後載我到水窟仔那邊去,拿糖果給我吃。 水窟仔是位於糖廠後方鐵枝路邊的一個廢魚塭,四周長滿了高大的芒草,從外邊看不見裡面原來是一個大水塘。到了水窟仔那邊,秀才把鐵馬沿著鐵枝路旁的碎石坡堆下去,然後用力扛起鐵馬,帶著我從芒草叢的缺口鑽進去,再把我們藏在魚塭旁邊的兩枝竹釣竿取出來。這個時候,我就用那個撿來的鳳梨罐頭,從一處鬆軟的泥土裡掏挖出幾條孔武有力的蚯蚓來,準備一邊吃糖果,一邊釣青蛙。 不是我在吹牛,釣青蛙我就比秀才厲害得多了;這樣說,也不太精確,這種成績是很難比較的,因為秀才從來就沒有釣到半隻青蛙過,連一次也沒有。糖果也是被我一個人吃光光的。 我最記得是,不論春夏秋冬,秀才總是穿著全套的,厚厚的大西裝,坐在水塘邊的一塊大石頭上,呆呆地拿著一枝綁了蚯蚓的竹釣竿去「餵」青蛙。那種蠢方法,釣不上青蛙是應該的,可是一年四季都穿著那套又黑又臭的大西裝就不太應該了。我猜那套衣服是秀才他阿爸結婚那天穿的,因為我阿公也有相同的一套,而且也是從來不洗(至少我沒有看他洗過),不過,每年只有過農曆春節的那幾天才看他穿一下。像秀才這種穿法就不太像話了,在這一點上,他可就沒什麼時間觀念了,不像是一個手上戴了手錶的人該做的事。 然而,這種穿法也有好處,冬天防風,夏天防蚊子,而且永遠不必買衣服。 釣上來的青蛙,我都會用一大截從水面撈起的濕草莖,細細地纏繞住蛙腿,綁成一串提回家,送給阿公、阿媽當禮物。阿媽總是擔心我的安全,教我「下次少釣一點」,她怕我萬一淹死了,就沒辦法跟我老爸、老媽交代了。阿公就比較過分了,最愛喝青蛙湯的是他,不停地罵人的也是他。他總是命令我以後不准再跟「空秀才仔」鬼混,並且警告我,下次再去釣青蛙的話,要把我的腳骨打斷(就像他對付那些青蛙一樣)。 這種忘恩負義的口氣讓我非常不滿,天下豈有白吃的青蛙?這般的情緒積壓久了,一旦時機成熟的時候,我怎麼會捨得放棄可以小小教示他一下的機會呢? 這一天,機會終於來了。 雖然阿公時常把「生死由命,富貴在天」這句話掛在嘴邊,不過,每年他還是忍不住會去仙仔那裡算一次命。往常都是在農曆年底的時候,當所有的顧客都已經來剃過頭、刮過鬍子,耳朵也掏乾淨了之後,阿公便會若有所失地從抽屜裡抓出幾張鈔票,往大樹公那兒走去。雖然我待在家裡照常能夠清清楚楚地聽見他們說了什麼(大樹公才多遠?也不過隔一、兩百公尺罷了。),不過我還是希望跟阿公一起去看看那隻小白文鳥咬紙籤的絕活,我只是想要在一旁輕輕摸一下小鳥的翅膀而已。 那年,阿公去得特別早,(生意不好?)他不讓我跟。我心想,不跟就不跟,命不好還怕人家知道?燒水溝有幾個好命的?去到那裡,仙仔還不是那句老話:「我講啊,時也,運也,命也。做一天的牛,就拖一天的犁,一枝草就啊有一點露也。好業是果,前世是因,龍配龍,鳳配鳳,歪嘴是不免想要吃好米啊--」我就恨自己的下巴沒有一撮白色的山羊鬍子,要不然,做個囝仔仙來過過癮也不壞。 不過,那年算命的結果卻不一樣,他們說話的內容,我和癩皮狗姆達都聽見了。 「舊曆十一月十九日和廿九日會有大地動,當中一次會把台灣島震甲裂做兩半……。」 「可憐哦,不知是頂港或是下港會沈落去海底哦,唉!雞仔鴨仔死甲無半隻哦,僥倖哦……。」 就在算命仙仔「唉哦、唉哦」的嘆息聲中,我聽到阿公默默地起身,輕輕靠上長板凳,拍拍他的大肚子,踏著沈重的腳步往回走來。 仙仔這幾句全新的台詞可是天助我也。我喜孜孜地搬出高腳凳和小板凳,取出圖畫紙和一盒蠟筆,坐在涼亭仔腳畫起畫來。在我畫畫的時候,姆達很乖巧地坐在一旁吐舌頭,好像在為我的計畫高興著。「僥倖哦--僥倖哦--」我一邊拿起一枝蠟筆來塗塗抹抹,一邊還忍不住在心中模仿仙仔說話的語氣。阿公沈重的腳步聲愈來愈大,好像也在為我加油似的。 「猴死囝仔在創啥?」 「沒啊,人在畫尪仔啊!」 「這是啥?」 「厝啊。」 「厝哪會是紅色的?」 「沒啊,火燒厝啊。」 「沒待沒誌,哪會火燒厝?」 「啊就地動啊,灶腳就火燒啊!」 「啊這些擱是啥?」 「人啊。」 「人哪會攏總跑出來?」 「跑命啊!」 「你黑白講、亂亂畫,誰甲你講會地動?」 「沒啊,畫好玩的啊!」 「畫什麼死人骨頭,畫符仔仙你,啊這是叼位,頂港還是下港?」 「我哪會知啦,黑白畫的啊!」 就在阿公氣急敗壞地沒收了我所有的蠟筆,並且把我的「傑作」撕成七七四十九片的時候,我終於首次嚐到了當算命仙的美妙滋味了。 那天吃晚飯的時候,阿公滿面嚴肅地宣布了一個重大的決定:他要買一只手錶。 這個決定,立刻遭到了阿媽的強烈反對,她說,這一年辛辛苦苦存下來的錢是要拿來買大同電鍋的,況且,一個剃頭的師傅根本就用不到手錶,而一台大同電鍋卻可以用上好幾十年都不會壞呢! 「你七月半的鴨子不知死活。」聽到阿媽說大同電鍋可以用「好幾十年」的時候,阿公終於忍不住火光了起來。 「你才是老番顛咧!」阿媽的語氣,充分表達了她對電鍋的喜愛。 「啪」地一起,阿公把竹筷往桌上用力一按,「你查某人是知啥米,你是要我打乎人看是呣,你--」說到這裡,阿公怒氣未平地朝我瞪了一眼,似乎是怕我聽見或是看見了什麼事,一副天機不可洩漏的模樣。 「買電鍋卡好啦,阿媽要電鍋,我嘛要電鍋,你又不是空秀才仔,要手錶要創啥?」 聽到我說「空秀才仔」,阿公的臉色看起來和豬肝非常接近,我知道我的計畫肯定會成功了。 「駛伊娘仔,空秀才仔都有手錶,是按怎我不行有?你爸就是要買手錶啦,阿無恁是要按怎?」 隔天,阿公到菜市仔口的鐘錶行買了一只精工牌的自動錶,那是他生命中的第一只手錶,在他的想法裡,那也可能是他的最後一只手錶了。 自從戴上手錶,阿公的內心似乎平靜了不少,雖然他每天的作息還是一模一樣,生意也沒有好起來,但是手錶卻是那樣活生生地讓他安心著。他不時地舉起來瞧瞧時間,那枝細細的秒針慢吞吞地走著,老半天才繞一圈,繞個六十圈也才一小時。時間變慢了,阿公似乎得到了安慰,他閒來無事時便會用手掌輕輕地撫摩著晶亮的錶面,好像交到了一個知心的好朋友。 這是暴風雨前的寧靜,我知道。這場計畫終歸是我贏,我在心裡算計著,舊曆十一月十九遲早要來的,到時候,那只全新的精工牌手錶就會像一條大水屋似的命人憎惡不已。 也就是說,阿公早晚會發現到,只要一戴上手錶,他就注定和秀才一樣,只能呆呆地守候在大郵筒旁,感慨這個世界實在太不準時了。 當然,像秀才這種人是不會停止寫信的,這就是我知道我一定會贏的最大原因。接下來的日子,我照常地吃我的金柑仔糖,釣我的青蛙,打我的乾樂,日子一時還沒有太大的改變。倒是隔壁武雄家有一些不同了。自從阿公買了手錶之後,武雄他老爸火炎仔也吵著要買一只,為了這事,火炎仔打了他老婆麗霞仔好幾回,不過麗霞仔體力好,韌性強,所以火炎仔的手錶始終沒買成。 每個人的身體裡面原本就有一只手錶,這是我從火炎仔身上驗證得到的道理。自從火炎仔確定他買不成手錶之後,只要阿公的剃頭店門開著的時候,每隔一小時,火炎仔便會從他做紅龜粿的工作中抽身,走到店門外的涼亭仔腳張望著。這時候,先是姆達豎起了耳朵,然後便會聽到火炎仔用他粗大的嗓門對阿公叫嚷著: 「水木仔,現在兩點對呣?」 「水木仔,三點到了未?」 「四點了是呣?」 「五點對呣?」 火炎仔出現的時間是如此地準確,阿公也只有看一眼手錶,然後點點頭的份兒了。阿公點完頭後,火炎仔便會露出一抹詭異的笑容,然後欣然地返回他的工作崗位,接著才是姆達滿意地垂下牠的那雙爛耳朵,繼續打盹兒。 頭幾天,這樣的猜時間遊戲還有點趣味,可是再來就不這麼好玩了。對於火炎仔這種貪小便宜,近乎不勞而獲的行為,阿公漸漸地不耐煩了起來。 「水木仔,現在六點正對不對?」 「你哭爸啊!」 「火炎仔,裡面坐啦!」對於阿公這種態度,阿媽感到非常失禮。 「免啦,免啦,問一下時間而已。」火炎仔仍舊帶著那抹笑臉返回家去。 由於阿公的不友善態度,火炎仔變得收斂了些。他改成每兩個小時才來探頭探腦一次,還是一樣的準確無誤。 「水木仔,十點是呣?」 「不知啦。」 「十二點到了對呣?」 「看衰啊!」 …… 阿媽認為阿公是吃老愈番顛了,我可不這麼認為。我知道,十一月十九已經愈來愈接近了。 十一月十六那一天,我和秀才正在水窟仔釣青蛙,一隻大青蛙咬住蚯蚓,我正要提釣竿時,突然,地動了…… 先是水面輕殿地盪了一下,接著是猛烈地搖擺,握在手上的釣竿,好像水面上的蜻蜓那樣橫衝直撞起來。 我匆忙甩掉釣竿,趴倒在地上,對大石頭上仍然傻楞楞的秀才大叫: 「秀才,地動了,快走!」 我永遠忘不了秀才當時的樣子。他躲在他的大西裝裡,身體瑟縮著,雙手依舊直挺挺地死命握著釣竿,一臉茫然……。 地動過去之後,秀才全身依然發抖不止,我只好幫他把鐵馬推到大廟埕那兒去放。我拿糖給秀才,他不吃;教他回家,他也沒有反應。後來,還是郵差剛好騎著鐵馬經過大廟口,秀才的眼睛一亮,才回過神來。見郵差經過,這一驚非同小可,秀才立刻跨騎上他的鐵馬,不等我跳上車架,便嘎吱嘎吱地往郵筒那兒狂奔而去。我想,可能是他口袋裡還有一封要寄的信吧;我本來想跟上去看看的,可是武雄正好奉命前來叫我回家了。 接上來的兩天,舊曆十一月十七、十八也是一樣的情形,接連三天地震,可把大家都嚇著了。 阿公一逕地摩擦著他的手錶,擦得錶面、錶鏈都油光滿面了,終於,他下定決心要把算命仙仔說的話告訴阿媽了。 十八那天晚上,我在我的小房間裡,聽到阿公和阿媽房裡傳來窸窸窣窣收行李的聲音和低沈的交談。 「不行了,要快送回去,下港要沈落去了。」 「你不通黑白想啦,仙仔的話勿準啦,又不是不曾地動過。」 「恁查某人知影啥?待誌嚴重啊恁甘知?」 「由在您講啦,你歡喜就好啦!」 「卡早睏啦,明早天光我就坐火車帶他回去。」 「按迡也好啦,唉!」 阿媽這一聲「唉」,倒著實令我發慌了起來。沒想到,最後我倒成受害者了。想到隔天就要告別燒水溝了,我的心情頓時哀傷起來,這時候,如果癩皮狗姆達再吹上幾聲狗螺的話,我一定會孤單地流下淚來的。武雄欠我的三顆乾樂怎麼還我?沒有了我,誰陪秀才去寄信呢?誰來釣青蛙給阿公、阿媽呢?到了明年夏天,我就聽不到阿進仔賣粉圓的叮叮聲了……。 雖然我並沒有戴手錶,但是,該來的還是要來的。十九日透早,吃過阿媽的地瓜稀飯配菜脯,我和阿公一人提了一個花布包袱,往火車站的方向走去。我們出門的時候,阿媽和姆達在涼亭仔腳上目送我們離去,在阿公的催促下,我只能回過頭去跟他們揮了兩次手。 熹微的日頭從燒水溝那邊照過來,我和阿公一大一小的身影淡淡地投映在大路上,好像一支分針和一支時針被聯結在一起慢慢地走動著。 對於畫圖的惡作劇,我開始感到懊悔了。 我們沿著大路走,穿過一大片甘蔗園,再順著鐵枝路往糖廠的方向走去。阿公教我要注意有沒有火車開過來,還鄭重地警告我,待會兒坐上火車,不准吵著要買牛奶糖或是茶葉蛋。我覺得這樣很不公平,為什麼阿公就可以在火車上要一杯熱茶,而且下車時還把杯子收到包袱巾裡面去? 我說要放尿,阿公一直看他的手錶,頻頻地催促我: 「卡緊咧啦,猴死囝仔,慢牛多屎尿!」 其實我也不是故意的,可是阿公愈看錶,我的尿就愈多,到了後來,阿公自己也想尿了。 「閃卡邊一點兒知呣?注意看有火車無。」說完這句話,阿公放下手上的包袱,往鐵道旁的芒草叢裡鑽進去,接著就只聽到芒草莖相互摩擦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聲音一直往裡面游走過去,然後在一處較稀疏的地方靜止了下來。 「注意看火車,知呣,我要放屎。」直到阿公隔空說完這句話,四周才真的安靜下來。 天空清潔溜溜的,連一朵雲都沒有,只有一隻老鷹在不遠處的上方兀自盤旋著。我往鐵軌延伸的方向望去,兩條直直的黑線在遠方交會成一個尖尖的小點,什麼鬼影子也沒有。 火車不會準時開出來的,這我早就知道了。即使全燒水溝的人都戴上了手錶了,火車還是火車,郵差還是郵差,當然,我也還是我。要知道火車到底來了沒有,還是要用「聽」的才準。 我拎著我的花布包袱,站到鐵軌中間的枕木上,蹲下來把耳朵貼在鐵軌上。除了聞到石塊間隱隱發出的鐵繡、鳥糞和乾草的味道之外,一點動靜也沒有。 我隨手撿起一把小石塊,往阿公的方向擲去。 「猴死囝仔,你討皮痛是呣?」 「不是我啦!」我把手掌圈在嘴邊,大聲對草叢吼去。 「不是你,要不甘是鬼是嗎?」 「不是我啦,是空秀才仔啦!」 「你甲我騙弰仔,等一下你就知死!」 太陽又昇高了一些,路旁的芒草也愈來愈密集。我們繼續沿著鐵枝路走去,再轉個小彎,經過一個小平交道,就到水窟仔了。 火車依舊沒有來。 一陣灰灰的人影出現在前方,他們聚集在鐵道上。 「出待誌了,走卡緊咧!」阿公又望了一眼手錶,催促我加快腳步。 「在水窟仔那兒!」我伸長了脖子說。 火車穩穩地停在鐵軌上。好幾個派出所的員警聚在火車前方,他們交頭接耳地說著話,我清清楚楚地聽到其中一個人講說: 「這個空秀才仔!」 我和阿公一起看見了秀才的大鐵馬歪歪扭扭地倒在鐵道邊的鈄坡上,而秀才則在另一頭,他的身上蓋了一張大草蓆,只露出半截手臂在外面。 他們把郵差也找來了。郵差說,昨天他告訴秀才,郵局的信都是火車一布袋一布袋地載走的,秀才著了很歡喜,就說他要自己去寄他的信。 秀才的信是用一個大飼料袋裝著的,袋子大概被撞得飛到半空中才掉下來,信飄落了一地,像是一大落長方形的厚紙板,鋪撒在鐵道旁的一排小黃花上。 阿公不讓我靠近秀才。 我猜,秀才一定是大清早便在水窟仔這兒守候火車的,就在他久久等不到火車,而把鐵馬牽到鐵枝路上往回走的時候,火車來了。我想,或許秀才死前的最後一刻,正好舉起他的手腕在看時間也說不定。 我從來沒有告訴過阿公,我們是在相同的那一年,各自擁有了屬於自己的手錶。 那天,就在他們圍在一起討論秀才的死因時,我在靠近水窟仔的秘密入口處撿到了秀才的手錶。我知道秀才是要把這只錶送給我的,要不然他不會把他的手從草蓆底下伸出來。 我並沒有戴那只手錶。我也沒有告訴他們,秀才就是因為戴了手錶,所以才會聽力不好的。 並不是我不想告訴他們,而是他們不會相信我的。 我從來不知道秀才的信裡面到底寫了些什麼,我也不知道秀才是誰?住在哪裡?又為什麼在這麼多小孩之中偏偏選中了我。 那天和阿公依照原路走回家之後,我就把秀才的手錶藏在床板下面的一個夾層裡。 奇怪的是,從此以後我的聽力變得不如從前了。有的時候,睡到半夜,我會夢見秀才被火車追撞的那一刻,「轟」的一聲把我從噩夢之中驚醒,然後我的耳畔便會一直嗡嗡地響起那句話來: 「這個空秀才仔!」 在這個時候,我便會挪開床單,掀起一塊床板,取出秀才的手錶來搖一搖,再貼近耳朵聽那「滴答滴答」的聲音。 偶爾,我還會一個人獨自回到水窟仔那邊釣青蛙。當我孤單地握著一枝釣竿,等待青蛙上鉤的時刻,四周更顯得一片死寂。在那種全然安靜無聲的下午時光裡,有時竟會讓我誤以為自己早已經喪失了聽覺。 我很懷念小時候陪秀才去寄信的那一段時光,如果可能的話,我很想親自告訴他,其實,我們每個人的身體裡面本來就有一只手錶,只要讓自己安靜下來,就可以清楚地聽見那些「滴答滴答」的聲音正毫不遲疑地向前狂奔著。 =完= 《秀才的手錶》袁哲生,聯合文學出版社,2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