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羅毓嘉 INK文學生活誌 2010年八月號 突然,汽車在過平交道時驚滅了車內的燈,黑暗就將人們的聲音壓成一塊薑糖 ──甜蜜和辛辣在裡面擁擠。但是,一個乘客大聲告訴他的鄰座:「那是假的!那是假的!……」無人知道他們在討論什麼,我卻懂得他所以嘶喊的用意: 因為我已經看見了他發光的聲音。 ──〈水葫蘆〉 那日一如往常,我在電子佈告欄上來回閱讀著各個看板,儘如海水滔滔般瞬息更新著的千百條訊息。喧嘩淹沒裡,讀到一則新聞,大約是那站台上最充斥著道聽塗說一知半解,卻又都人人想要說點什麼以顯示自己未曾與世界脫節的看板吧,新聞標題是這麼下的:「悲傷至極的詩人 商禽27日病逝」。 若用人們最習於用以形容商禽詩的標籤來看,這真是一條超現實的新聞。 之所以超現實,是詩人之大去,彷彿突然將我們慣常供奉於文學廟堂的姓名,一下子拉近來。拉到最俗世的位置,噢原來詩人並非在遠遠山上看著的人,那已被多數文學論述給典範化、經典化的詩人之詩,他所憑依這透鏡般的純粹肉身,亦隨著時間過去而終將傾頹。商禽逝世,會再次將他的文學地位推至一高不可觸,而人們因此卻更憊懶於閱讀的「經典的先驗」位置嗎?如此看來,則正好敲響了這個時代讀詩人的警鐘--怎麼可能,光憑著一兩個「主義」形式的標籤與口號,來閱讀一位詩人寫詩數十年,跨越幾個世代的悲傷。或者問,我們如何在詩人大去之後,重訪他的作品,耙梳其間時代、家國、與文壇所虧欠他的,而能稍微知曉詩人的悲傷,究竟所為者何。 能不能,就透過閱讀,重訪商禽詩行裡頭的黑暗之心? 隨時序推演,寫詩人和讀詩人無論願意與否,都已並肩前進至網路世代。這同時也是將大時代自個人生命割裂開來的,微分原子世代。 詩,作為一種總被調侃謔稱為「寫詩的人竟比讀詩人多」的文類,一方面商禽逝世的新聞在論壇上被譏為「早期台灣文壇畢竟還是外省掛的天下」,另一方面,則有未曾讀過詩人作品的言論,大剌剌發問「他誰啊」,皆幽微地反映出當代台灣的匿名群眾,將沉厚蓊鬱的詩之語言,視為某種本土/外省、普羅/菁英的位置對立。因此商禽的外省身分、他奇險的「超現實」語法、甚至他「為了有所記不清而哭泣」(〈哭泣或者遺忘〉),皆能被讀者存而不論,逕行以單一的、平面的、後見之「明」的譏諷所抹消。姑且不論這些譏譙之言,是如何將島國社會長期所習練的泛政治語彙放到最大,我卻要反問,如果悲傷與時代的巨輪輾軋有關,與回不去的故鄉、被拘限的生活有關,悲傷怎麼能,不與政治有關? 而詩人來自與政治緊密關連的漂流時代,從大陸到島國,從流放到拘囚,從人慾的禁錮到渴望解放的「無辜的手啊,現在,我將你們高舉。」(〈鴿子〉)詩人的悲傷,來自於他清楚明白看見,這一切困境乃源於自身之搭築: 夜鶯初唱的三月,一個巡更人告訴我那宇宙論者的行徑, 想起他日間拆籬笆的艱辛,我不禁哭了: 「因為你是一個夢遊病患者; 你在晚間起來砌牆, 卻奇怪為何看不見你自己的世界……」 ──〈行徑〉 拆牆砌牆之間,詩人聞訊悲哭的眼淚,為的是人們總是孜孜矻矻在自己周圍立起巍峨的高牆,一覺夢醒,卻「奇怪為何看不見你自己的世界」。難道不是因為,我們都太清楚地仰望自己所陷囿的囹圄,我們深切譴責、咒罵自己深陷的泥淖,卻遲未能同樣明白地看見,所謂牢籠,竟是我們在夢遊之間給自己所築上的陷阱。 詩人提點我們,若不能覺察此一根本的困縛,何能空談啟蒙,妄言覺醒? 詩人的悲傷來自於,時代改變從未保證了人心的改變。慾望仍是慾望,侷限仍是侷限,人類社會的流變,乃源於身處困局之中對自由的想望與掙扎,那璀璨如花的一頁頁歷史,正是生而為人的求生意志所譜下的樂章。然而弔詭的是,詩人看見旁人所不見的悲劇,卻是歷史新局逐一翻閱過去,人性的暗面並未因為新的時代、新的書寫體裁、新的文化情境,而獲得解放。 於是,在新的時代,我們是變得更自由,還是更不自由了? 商禽二百餘首詩中,最為人們所熟知的應該是〈長頸鹿〉一條了。那個年輕的獄卒發覺囚犯們身長的增加都在脖子,疑惑相詢,長官的回答是「他們瞻望歲月。」(〈長頸鹿〉)經過時代歲月的鍛冶,典獄長看出了歲月之高遠沉重,而囚犯們無止的仰望,從未能令他們真正跟上歲月的增長。但年輕的獄卒,若不是自己親身經歷過歲月的捏塑,又怎能充分地明白長官輕如鴻毛的三言兩語,負載的卻是重如泰山的時光之傾軋: 仁慈的青年獄卒,不識歲月的容顏,不知歲月的籍貫,不明歲月的行蹤;乃夜夜往動物園中,到長頸鹿欄下,去逡巡,去守候。 ──〈長頸鹿〉 識者多以商禽作品中調度的詭奇意象,與他逸走八荒的語法系統,來讀賞他艱難的詩行。然以〈長頸鹿〉一條觀之,我卻以為商禽詩中最引人戰慄的,是他在歷經一切的壓抑、折磨、與漂流之後,竟能用巨大的冷靜自持,去描摹年輕獄卒之不知歲月。我們知道,無論年輕獄卒如何夜夜逡巡守候,卻畢竟不能用與荒漫歲月相較顯得如此輕短的時間,去體驗識得歲月的全貌。這是詩人悲傷心像的具體呈現,也是現代詩深邃的黑暗之心--詩人再怎麼寫,只是逼近現實人生之萬一,惟有當讀者也歷經了時間的磨礫,讀及那樣的詩行,才會從靈魂深處感覺震顫,為之心旌動搖。 無論詩人的心靈如何勇敢堅毅,人們受時間所困,受歲月拖磨,這一負載靈魂的肉身,某天也都要消滅四散。商禽選擇面對此一客觀現實的角度,毋寧是殘酷而悲觀的,因為「死者的臉是無人一見的天空/荒原中的沼澤是部分天空的逃亡」(〈逃亡的天空〉),詩人既已預見一切的終將消失,卻也目得「人們用話語來防禦死/人們用沉默來防禦死」(〈坐姿的鐵床〉),在所有話語群起喧嘩之間,在話語又如六月木棉飄散四落之間,在沉默之間,最後留下的除了詩,還有什麼能與轟隆自我們身體運行而過的死之必然,相互對峙? 除了死亡,還有什麼籌碼,讓我們能與看似並無出口的人生對弈? 在沒有絲毫的天空下。在沒有外岸的護城河所圍繞著的有鐵絲網所圍繞著的沒有屋頂的圍牆裡面的腳下的一條由這個無監守的被囚禁者所走成的一條路所圍繞的遙遠的中央,這個無監守的被囚禁者推開一扇由他手造的祇有門框的僅僅是的門 ──〈門或者天空〉 時間繼續前進,時間永遠不停。來到詩人漸形年邁的自由時代,看似萬物皆可入詩的時代,寫詩人,似乎是真比讀詩人更多些了。年輕一輩的詩人召喚城市高聳入雲的樓廈,歡慶平淡生活中的微小確幸,未經言論與思想審查的一代,不識離散與鄉愁的一代,如今讀來不正是商禽筆下「仁慈的青年獄卒」(〈長頸鹿〉)嗎?商禽亦嘗有言如此,「你為何逃跑;為何去踏馬達?為你的羞愧去裝一扇門是值得的麼?」(〈事件〉)時代的改變,能保證那原無孔隙的一切變相的囚禁,會在牆上開出一扇門嗎? 在表面上看來自由開放的年代,獲得鬆綁的年代,卻反而造就了更多軟甜的糖衣,包覆了這艱難的人生。我們歌唱,我們書寫,彷彿是更自由了,但會不會是被這糖衣所欺瞞妄騙,竟爾遺落了悲傷的本能,而距離人生的真實更加遙遠。 詩人的悲傷,凝塑出他作品中無比堅定強韌的黑暗之心。 他告訴我們黑暗。告訴我們「路燈又準時在午夜停電了,」拘囚的歲月過去,時代從詩人身上行過,彷彿打開了什麼,「我也才終於將插在我心臟中的鑰匙輕輕的轉動了一下『』,隨即把這段靈巧的金屬從心中拔出來順勢一推斷然的走了進去。沒多久我便習慣了其中的黑暗。」(〈電鎖〉)他質疑著流亡的祕密身世,與認同的曖昧不明,「儘管我的步伐依然穩健,卻為何我的身影總是忽明忽滅?」(〈火燄〉)隨即又告訴我們歲月的本質,乃在其永恆,「你不能謀殺一個海浪,因為你不能謀殺一輪月亮,是因為你謀殺不了太陽,是因為你謀殺不了自己的影子是因為……」(〈前夜〉) 是因為,面對偉岸的自然,甚至人類所親手搭建的歷史、社會、道德、與時代,個人的悲傷顯得如此渺小無助。詩人的哭泣與冷靜,輾轉幾度,都是不作數了: 摀住雙耳,我逃到寒風中去,但那些過分明顯的憐憫底掌聲,仍然不斷向我襲來,正如經書上記載的人們用以擲擊娼妓和耶穌的那些石塊一樣。 ──〈傷〉 在越發強調個人「主體性」的時代,現代詩的流行,也驅使更多新詩作者從自我成長的困頓,情緒顛躓的起伏,個人展演的酷異等主題入手,熱烈地加入寫詩的行伍。 固然,抒情於人文精神的復興有其必要,卻是否造成了當代詩學「偏安」於抒情體例的現狀?正因為人生不能、不會、也不應該只有甜蜜,必要是如同商禽所直言,甜蜜和辛辣的綜合體,同時在人世間擁擠著:「生而為人,即便是『性』,也包含著幾許的悲哀。」(〈詩與人〉)那時,車上的乘客向鄰座宣稱:「那是假的!那是假的!……」(〈水葫蘆〉)沒人知道他們在討論什麼,未來當然更不會有人知道,也便無從分辨箇中真偽。但商禽向來主張自己所操持「更現實」(more realistic)而非超現實(surrealistic)的詩學核心,在在以他詩作裡瀰漫的殘酷、冷冽、悲傷與低微,證明了現代詩的黑暗之心,正是透過直擊與盯視人生,繼而能夠帶來理解與超越的,終極之鑰。 這,卻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