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大人會覺得,才活十幾二十年,是能經歷什麼樣的挫折?讀書考試的生活不是學生最單純的事嗎?
或許,正因為很多人都這樣想,才使得有很多人,在沒有人知曉的情況下不斷地墜落,甚至終其一生,都沒有人接住他。
每次上到〈赤壁賦〉,我總是強迫自己在文字當中,重新看一遍自己在那些不斷墜落的日子裡,究竟是怎麼走過的,試圖釐清那時帶給我巨大悲傷與無助的原因為何,最重要的是,在心中默默的再一次感謝,那些曾經溫暖接住我的人。
以前,我總是避開談自己曾經遭遇挫折這件事,因為在外人眼裡看來,考上師大,畢業馬上考上正式老師,考上研究所,一切好像都在世俗認知中非常順利而美好的過程。
但是,有誰知道,隻身北上在師大唸書的第一年,以及在當教學組長的那一年,是我人生中截至目前為止,覺得自己正不斷墜落的可怕時刻。
在師大的第一年,我常常在半夜,一個人沿著師大路,從和平東路一側走到羅斯福路一側,就這樣一直走著,腦中不斷問自己「我到底在幹嘛?」
當時,對於念大學美好想像的失望與落空,一個人在台北沒有什麼親人的孤獨,在北部的親戚盡其所能說著選擇當高中老師是最白癡選擇的嘲諷,各種的負面能量不由自主地不斷湧現,我第一次了解原來「窒息」是這種感覺。
在那個當下,我也確實認為自己就是一個白癡,念第一志願畢業,辜負了大家的期待,選擇注定失業的一條路。
在那些日子裡,每次回家搭車下麻豆交流道,就有一股強大壓力襲來,我不想面對的事情總是一個月需要經歷一次,重點是,我必須要「正常」的回家,因為理智告訴我,不可以讓家人擔心。
後來經過了許多次不同的考試,我得知我離開不了師大後,誤打誤撞考上國文系雙主修,其實我也不確定我喜不喜歡,我只知道,至少我開始有一個可以努力的方向與目標。
走著走著,就讀著中文,直到今天。
另一次感覺自己失重,就是在當教學組長的那一年。工作並不困難,但我隨著時間一天一天過,我沒有變得更習慣,反而像走進流沙當中。每天面對的,似乎都不是工作帶來的壓力,而是對於行政現實與理想落差帶來的價值觀衝擊,以及對傳統人治體制,且無力改變只能配合的無奈。後來回首一望,才發現我可能真的是過了這一年,才真正成為一個了解教育體制現實的大人。
釐清這兩次墜落的經驗,我發現對我來說,最可怕的事情,不是課業與工作、不是同儕壓力,也不是世俗的眼光與比較,而是來自於內心價值不斷崩毀的失落、對眼前生活沒法改變的無力,以及對未來該往哪裡走的茫然與未知,這種完全失去控制的狀態,就好像在天黑了的山林中迷了路一樣,當下會無力無助到只能選擇放棄。
這些事情,就算跟別人講了上百遍,可能都不會有人理解。
這種沒有人理解的狀況,就像大家看著十六、七歲的學生掉入悲傷漩渦、看著最近台大陸續在期中考周有人跳樓的情況都是一樣的,往往只會用「想太多」帶過。
其實,這可能不見得只是挫折耐受力的問題,而是每個人對自己所在意的,所可能帶來失落的原因都不一樣。有些人可能可以抵擋天崩地裂,卻無法面對最親愛的人的一道冷漠眼光;有些人可能不介意與自己人言語交鋒,可是對於外人的眼光卻相當在意。
因為都不一樣,所以每一個高峰、低落、登頂、跌倒都只有自己知道。在這過程當中,能夠接住自己,避免自己持續失重的方法,也可能只有自己知道。
這些日子陪我走過的,就是那些很好的朋友,還有文學。
在上〈赤壁賦〉的時候,我試圖跟學生分享自己在人生低谷的經驗,但我也知道,他們很難理解。
因此,我試著選不一樣的材料,讓他們慢慢讀,慢慢追索自己的記憶,試著透過書寫,再一次釐清現在的自己,是否復原了一點。
上完〈赤壁賦〉後,我給大家讀湯舒雯〈無人知曉的跌倒〉,或許湯舒雯經歷的這些種種,可以給學生更多觸發,在他們回過頭去看蘇軾及〈赤壁賦〉時,可能更能從中找到文學給自己的一點力量。
仔細讀著學生這些深深淺淺的字句,我也似乎看見了十七歲的他們,心裡最深層的焦慮,以及藏的很深且逐漸復原的那些傷痕。
A同學:
「噗哧」這是我沒人聽見的自嘲。
從小我就喜歡畫畫,甚至去上過幾年畫畫班,可能就是因為學過,國小、國中時我都是班上的佼佼者,我因此變得驕傲,甚至自負。
我的世界太小了,像躲在井裡的那隻青蛙可笑,她望著那寸許的天空,等我考完會考後,決定志願時——瞬間的迷惘,我變得常常看著天空發呆,拿著筆又不知道想幹嘛,愣愣地迷糊地放棄了夢想。
我會這樣是因為那時候的某天,我看美術比賽的傳單,興高采烈參加了卻沒得獎,我心中悵然若失,頭痛不已,好像原本以為的那些都不見了,都被顛覆了,想到頭來又被卡住了,心中空洞無聲,滿滿的夢想都變得好笑,悲傷到一個程度,加上挫敗,就像洞簫客一樣,覺得自己渺滄海之一粟,寄蜉蝣於天地。
為了不讓周圍的人擔心我,我甚至可以心如刀割的大笑,故作麻痺的跌倒,似乎天生具備有的全部熱情,大概可以代表繪畫中的我吧。
只是當我看到〈赤壁賦〉中蘇軾的回應,心中瞬間如明鏡,是啊,淡然處之吧!
B同學:
我認為對我來說,無人知曉的痛苦、挫敗,我通常都以消極、負面的態度去面對,並且很難去忘掉。就像此篇作者說的「現在這樣寫了下來,好像那一次摔落也忽然有了聲音。」當我再次以書寫的方式寫下那個回憶,當我有機會與人述說那個回憶,會讓我可以換一個方式去看待她,彷彿她從無人知曉的那種壓抑中走了出來。
高一時除了自己,沒有任何人知道我在學校受的任何挫折,或在其他地方遇到的困境,就算是家人,我也會有所保留,因為不希望他們為我操心,所以所有事情都壓抑在心中,我也從來不在任何人面前流眼淚,因為會害怕造成別人的困擾,因此有段時間很負面,只要一個人待著就會忍不住淚水。雖然才過了一年,但我認為我在高二很多方面都進步很多,但過去的回憶常常變成絆腳石阻礙著我,大家往往會說過去就過去了,就像蘇軾在〈赤壁賦〉中說的,換個角度思考就能豁然開朗。
可是對我來說,那種無人知曉的痛苦是一種無法抹滅的記憶,或許是我太懦弱、太自卑,所以才一直沒辦法完全走出那回憶。不過不可否認的是,那個回憶確實也成為能夠讓我持續進步的動力。
C同學:
曾經的我,因為轉學加上不擅人際關係,而被同學們排除在外,分組時無不是只有我,其他人的冷言閒語,更多人的事不關己,甚至於最後的我想要就此句點。
我認為在事件毀天滅地的爆發前,一定有個導火線,但是儘管我能夠去細數國小到國中的種種,那段時間生成了如馬里亞納海溝的記憶斷層,對於那時的我來說,是自閉的無止盡煉獄牢籠,但是最痛的既不是被霸凌欺負,也不是無形的言語攻擊,反而是所有人的沉默無視,天地只針對我一個人悲鳴。在身心靈各方面都疲憊的我,當時就開始思考,是否就此休息沉睡永遠。
還好,時間是所有悲痛的萬靈丹,正如同蘇軾所說的「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當我換一個角度思考時,才懂得放下自己,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不要和世界硬碰硬,才能汲取經驗,成就更好的自我。
現今,面對過去的那時之後,我才發現人們並沒有想像中的脆弱,我甚至能夠侃侃而談,在原本再也不想憶起的過往,似乎萌芽出新的將來。
D同學:
我對於不開心、傷心、難過的事不會表達出來給別人知道,或許是不擅長表達,或許是不想因自己的不愉悅,影響到別人的心情。
姨媽過世那天那個時刻我卻不在,我在家睡覺,等到我醒來得知這個消息,我痛苦欲絕,在家傷心了幾個小時,整頓好心情再出發前往那傷心的地方,但依舊面帶微笑,面對著在場的所有人,告訴著他們沒事別哭了,最難過的卻是自己。明明都快站不住,還是撐在那裡,因為她曾在化療、插管痛苦時,笑著並且握著我的手說沒事,我們都是愛逞強的人,也是自私的人,只想把歡樂帶給大家,悲傷留給自己。
這種無人知曉的痛,常常自己大哭一場,或出去打球,做自己快樂的事來解決,長久以來早已家常便飯。讀到〈赤壁賦〉裡面的「變與不變」,或許是個新方法來面對,姨媽過世是「變」,已成事實不用為此傷心,「不變」的是她曾經給我像冬天裡的熱可可的溫暖,像久旱逢甘霖的幸福,這些值得我去關心,去懷念,還有那每次都不變的笑容,在每一次快倒下的時候支撐著我。
也許我該嘗試著述說自己的痛苦與煩惱,說出來也許比自己一個人處理容易吧!希望有朝一日我能有她那份真摯的笑容,也有能敞開心扉的勇氣。
還有,很多很多的故事……
讀了這些故事,我發現,我的學生好像都比那些年的我還勇敢。
或許當我們都能把故事說出來的時候,這份悲傷就能轉化成一股巨大的能量,陪伴我們勇敢的走下去,而這也是書寫的力量。
後來的我,一直覺得自己很幸運,誤打誤撞念了中文系,當了老師,結交了一些溫柔敦厚的老師朋友,在我不斷墜落的時候,「文學」和「好朋友」才能及時把我接住,讓我能夠華麗轉身,慢慢成為現在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