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是一條潛伏的路,人們以相近或者殊異的交通方式,迂迴其上。
有時,人們的目光一路順向、筆直前往,猶如細長管線中遵從著物理原則的液體;有時,是難以預測和捉摸的粒子,形成許多條貌似逸散、迂迴的路徑。
在某個時刻、某個位置、某個事物的交會之際,人們再次意識到記憶的痕跡,或者曾經熟記的路徑,以一種陌生的型態安靜地寫在視野所及之處。
沙沙作響,在尚未成形的地圖上,縈繞成了另一條路。
──王冠人〈影子仍面向潛伏〉
我們的目光被引導,連續兩個週末,在四部電影之間,開展一截由電影畫面以及記錄餘悸的書寫構成的記憶。於是,在文學與電影系列,書寫工作坊支線改由王冠人選片策畫,我才突然想起三年前第一次參加電影書寫工作坊,那時,吳俞萱策展論述邀請著:「我們在追獵的,始終都是不斷變形變淡的,影子的影子」
[1]。
透過電影,在這次工作坊,我們無意去攀爬、解讀電影是否要對這個世界發出控訴和吶喊的聲音、它的訴求是什麼?反而任由自己沉浸在影像流動,在訊息裡面、在訊號之間穿梭,觀察、追蹤電影留在我們體內的碎片。寫下關於「影子仍面向潛伏」電影日記的期間,如果我們思考,我們僅僅在嘗試思考,這些片段的意義為何?它們為什麼留下?我們書寫,是因為我們相信自己經歷了這些。
[1]本句節錄自吳俞萱〈影子的影子〉,為2018年的電影書寫工作坊策展論述的第一句。
11月12日電影日記
……明天,就去死吧!影像對我們預告,死亡的預感,依附她在們明目張膽對未來的期許,如影隨形。寫著未來的紙條被扔進垃圾袋裡。世界繼續轉動。
在納瓦波‧坦榮瓜塔納利《明天,最後一天!》這部電影中,似乎全部的死亡,都帶有速度感。甚至,有一張圖表,列舉死亡花費最短時間的排行。導演是否有刻意選擇猝死的事件?王冠人說:……當我們一再看到每個人的最後,似乎就會想從終點,回推這些人的一世。於是,我們討論起「死亡預先體驗」,比如偶爾聽說,但工作坊現場還沒有人參加過的,預先舉辦告別式、死亡體驗的工作坊、壽衣展示的工作坊,或者,躺進棺材裡的服務體驗。我們想起電影最開始的時候,有一個小女孩(不確定她是否要連接後續電影中任何一個角色的過去)在汽車後座哭泣:「我也會死嗎?你在開玩笑嗎?」她不想死。
我們為何害怕死亡?學員中,有人說起,她因為至親在車禍中去世,於是對死亡有所準備,不過,這種心理準備未必是對死亡的防備,因為也有人說起,他對死的期待:「小時候,我的學校是一座墳墓,我曾經擔心自己長不大。因為長不大的孩子,死的時候沒有棺材。那時候,為了死的時候能夠擁有棺材,我希望自己快快長大。」又有一個學員說:「我想起曾經因為工作,搭乘小飛機到離島的經驗。小飛機遇到亂流,很容易嚴重的晃動,那時飛機上有一個嬰兒,大家因為震動情緒非常緊張的時候,小寶寶快樂的笑了起來……」這個事件對於死亡無意識、於是也就無畏懼的對照,提醒我們離開對死亡抱持恐懼的必然,再次回到電影:會不會,這麼多死亡的訊息,根本不是要我們思考死亡?例如,我們看到一張又一張的照片,又經歷姊弟對話,姊姊跟弟弟借車,然後,才知道姊姊的死訊,並且從目擊者的證言,得知姊姊將摩托車停在路邊、最後在拍攝一隻狗,於是回顧在這整段故事前面,我們看過狗的照片。如同女孩們在旅館親暱的身影消逝之後,打掃阿姨一人進入這裡,房間變得空曠,電影中,頂樓沒了姊弟之間的談話,剩下弟弟一人走上去,它也成為一個更大的、空的舞台,這時我們聽到弟弟的聲音(但不是從影像中的他口中吐出)說:「……就像是她負氣要離開地球,算好一個對的時間離開。」弟弟人生的待辦清單本來拖延著,越來越長,直到姊姊的死扭轉了這一點,他開始執行那些待辦事項。正因為無法預測,所以,人生也可能因為專注修剪愛人的指甲,沒有留下懸念。失去的遺憾,變得純粹,而人們得以去採取更多行動。
當然,影像傳遞的訊息,似乎也不是在追求「值得」:女明星因為另一個女明星出車禍,獲得上鏡的機會,廣告導演要她對鏡頭,重複唸誦三次台詞。她的臉被記得,而另一個人的臉逝去。當她在沉默中消化他人死亡的消息,吃著零食,為何會落下眼淚?眼淚的意義是什麼?音樂家躺在自家的玄關,每一刻,他好像是死了,但下一秒,他在睡眠中做出一個輕微的動作,提醒我們他還活著,鏡頭由近而遠,……103歲的老人,跟我們分享,他看著身邊的人離開,他認為生活的好壞,並不是自己可以決定。我們在電影中,還繼續看見他104歲生日的影像。
我們不能決定。
生與死,無關親密感和意願,如此輕盈。反覆看見死和活的時候,我們不再只是思考活的意義,或死的意義,在事件資訊與影像反覆再現、銜接的過程中,意識到一直以來,我們正在集體建構出生活以上的生活,結構以上的結構,虛構之外的虛構,宇宙之內的宇宙。我們的故事是共同的故事,它以極其複雜的結構、正在彼此互相銜接。
電影最後搭配片尾字幕,讓我們注視著瓶中的鮮花,注視鮮花的顏色,它們的形狀,質地與形式結合、骨幹與蹼膜。它已經沒有根,它的美,就是它盡力的樣子。
書寫線索
想像自己是其中一個死者(死後的幽魂?),寫下一段對當時的自己或旁人的話。為自己設定一個角色(親友、同學、記者、無關係者),欲書寫其中一個人物的傳記,你會如何描述他這一小段生命片刻?
我想像自己是在寧靜睡眠中離世的音樂家
我終將航向另一象度的空間,在這一世所經歷的種種或許曾留下紀錄,又或許不曾留下任何痕跡。就像泰戈爾的詩:「天空中沒有翅膀的痕跡,但鳥兒已然飛過」。在我們短暫而渺小的人生,既然一切終將失去,我們就應該更珍惜當下,好好的活著。盡量去愛、去享受,不要有任何遺憾留下,方能如此安然地死去,死亡並不可怕,其實很簡單,不必害怕、擔心,只要確實活在當下,這就是生命的意義!
我是那段遠去的音樂
這是屬於我的幽靈國度,每個人,我看見他們,知道他們即將死去,他們也正在經歷其他人的死去。在不知情的情況下,每一秒,他們過著淺薄起伏的極限。生活,無論多罕見,每一刻正在輕浮,對死亡視而不見。我們的故事互相銜接,我經過每一個人,計算相遇的終點,計算他們的死,一如注視被切下的鮮花:是它盡力的樣子。影子面向潛伏,我們就背對了潛伏,明目張膽的,嘲笑,並遺忘自己曾經多麼不想死,於是才活下來。
明天,最後一天:自殺的男友給前女友的信
昨天,我死了,但是你還活著
不要哭,你可能也不會哭
因為你連我愛你三個字
說謊騙我都不願意
今天,我無法後悔,只剩灰燼
如果再一次抉擇,我會用什麼死法
或是,我會死嗎,我會帶你一起死嗎?
沒人知道,因為死不復生
人說,死亡容易,活著很難
活著,也許還有機會遇見下一個她
聽說,朋友六十歲仍然找到人生伴侶
為何,昨天做了外觀狀似勇敢的行為
實地上卻是最懦弱膽小的舉動
如果,如果有下一次,我想成為更好的自己
也許站在陽台上猶豫的會是妳
兩年前的曲目
仍舊流行的,我還是在路上聽見。
譬如大樓向行人投射的巨大的陰影
而行李箱的衣物永遠無法製造任何簇新的聲響
快門不情願留下的 是我向你抱怨的耳際的刮痕。
該說是那刮痕為後來流行的詞曲創造了怎樣的效果?或者彈跳在街道、足跡衣物的摩擦之間的,仍是破碎的如食物殘渣的混合。腐敗、濃臭但清晰浮現。意味更好消化嗎?叫人對日光底所有不堪負荷的景觀有了免疫的作用。
流行使人貪吃,而我向頂樓的曬衣架和電線桿推銷一種拒絕下嚥的口氣。
電影書寫工作坊/選片 _ 主持
生於1982年,高雄人,電療聚樂部成員。格拉斯哥大學電影新聞碩士,曾任大學兼職講師,參與多屆高雄電影節工作,擔任2020年人權影展聚落工作坊講師,近年多帶著各式影片與高中生工作。現為自由接案的影視書寫工作者,文章散見個人部落格、《放映週報》、《電影欣賞》、《關鍵評論網》等。
活動紀實/高雄文學館企劃專員_F編
1988年出生,高雄人,現為高雄文學館企劃專員。2014年以「現代詩的語言問題」研究,畢業於成功大學中文所,長期進行手繪、記錄、跨領域藝術與聯覺的解讀和互譯,嘗試將文本分析的技術轉化成藝文參與的基礎,現正於高雄文學館從事文學跨藝人體實驗。
跨藝實驗線:電影書寫系列
「跨藝實驗線」是高雄文學館結合不同藝術領域與文學連結的推廣形式。電影書寫系列是以工作坊的形式規劃,邀請不同專業影評人,以其觀影理念為策展基礎,設定播映主題、選片,再搭配相應的書寫方法。
電影本身已是一種文學載體,它可以在最初即是詩影像,也可以進行文學改編,影像也可以乘載文學特質和詩意。因此,當文學與電影結合,除了「書寫」,更期待讓原本不熟悉影像識讀的學員們,透過細讀影像,無論是解讀影像語言、析辨影像語言的詩意,甚至嘗試解讀影像敘事語言比較繁複的電影,來習得文學的跨藝思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