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芝加哥大學“We Want Safety”集會事件的考察報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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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景介紹
2021年11月9日,芝加哥大學發生今年以來的第三起針對在校生和/或應届畢業生的致命槍支暴力犯罪案件。在這三起案件的三名遇害者中,包括11月9日案件在内,有兩名是來自中國的學生。這一慘案旋即引發校内各界的激烈討論和各種反響,並最終在11月16日引發在芝加哥大學校園内的學生集會[1]。這場主題爲“We Want Safety”的集會的某些訴求,特別是有關警察議題的訴求,以及部分參與者在公開或半公開場合以個人名義表達的種族主義言論,引起了芝加哥大學乃至於海德公園社區内部的普遍擔憂和批評。中國留學生群體在美國的在地社會運動中所持有的觀點和立場再一次成爲輿論所討論的話題。
本篇報告的主要目的是通過分析媒體和自媒體的公開報道中所展現出的中國學生[2]對待以警察暴力和種族議題爲代表的美國社會議題及相關爭議性話題的態度,從敘事建構的角度來分析這些一手材料的作者(均爲中國學生,絕大多數是本次集會的組織者和參與者)所試圖建構的敘事,並進一步探討這種敘事背後的可能成因,最後討論分析其中反映出的這種敘事和邏輯會如何在内部和外部的雙重角度為中國學生中的進步主義力量製造可能存在的困難。
本報告的基本論點是,通過對本次芝加哥大學中國學生集會的案例分析,可以看出,相當多的中國學生在涉及到校園安全、種族、警員等議題上時,更傾向於采用本質論的視角而非社會建構主義的視角去看待這些問題中的核心概念。同時,在基於上述議題產生觀點上的對立和衝突時,相當多的中國學生傾向於采取“中立”、“不偏不倚”的立場,並或自覺或不自覺地試圖自外于美國本土的“左右”之爭。這種傾向本身也部分來自於用本質論視角來認知“國家”這一概念,進而把“美國”和“非美國”的邊界絕對化。這兩種傾向本身會從内部和外部的雙重角度壓制中國學生内部的進步主義聲音。一方面這種認知論本身會促使群體内部的議程設定以及行動方式走向保守化,另一方面這種認知論也會給中國學生群體以外的右翼勢力的介入提供機會。
素材與方法
本報告的研究方法是將中國學生針對本次運動中的爭議話題做出的敘述和闡釋進行語義分析。所選取的材料是在有一定可信度的媒體和自媒體上公開發表的文章。這類文章中,一類是直接由參與了本次芝加哥大學集會事件的學生本人以第一人稱所撰寫;另一類則是由媒體記者根據參與了本次集會事件的中國學生的口述,以第三人稱寫成。在分析第二類材料的過程中,要充分考慮到媒體在編寫這類報道的過程中對部分内容的省略造成的可能的信息缺失。
所有的社交媒體聊天記錄、貼文等,均不作爲可信來源。采取這種一手材料選取標準的最核心考慮是,社交媒體的聊天記錄以及個人發佈的帖文等,在絕大多數情況下無法核實發佈者的真實身份,無法確定其確為經歷了本次芝加哥大學集會事件的中國學生。同時,社交媒體相關内容(例如微信群聊)可能涉及個人隱私問題,故而本研究報告將不對這部分材料進行任何參考。同時,對於坊間流傳的部分涉事人員親友的觀點評論等,因爲無法核實此類材料的真實性,故而也不作任何參考。
此外,需要特別强調的四點是,第一,所選取的材料被確信是由參與了本次芝大集會事件的學生所寫或者所口述,但這并不代表其中所書寫和講述的觀點和内容必然是客觀事實。第二,本報告搜集、分析的關注點是參與了本次集會事件的中國學生對由本次集會事件所引發的關於種族議題、警察暴力議題、“左右”之爭等美國政治語境下的爭議議題的爭論的態度,而不是大而化之的對涉槍暴力犯罪、留學生安全、美中關係等議題的看法。例如,若一篇文章通篇表達的是對受害者的哀悼和傷逝而沒有談及上述的爭議議題,本報告將不予列爲分析對象;第三,本報告將本次集會的組織方網站作爲一手材料進行分析解讀。該網站上内容的作者名義上為組織方集體,實際上可能存在不同板塊有不同作者以及部分以集體名義發佈的文章并不能完全代表組織方每一位成員的真實意願的情況。對此,本報告針對集會組織方網站進行分析的部分,分析的對象僅爲所引用文本的直接作者,而不對該作者的言論是否真正代表集會組織方的全體成員進行探討和假設;第四,在相當多的媒體報道中,作爲敘述者的中國學生使用了化名或昵稱。本報告中涉及援引此類資料的,將直接引用文章中所使用的稱呼,而不對相關名字是否爲真實姓名、不同場合出現的多個化名是否可能為同一人等問題進行探討和假設。
經上述標準篩選出五篇媒體文章以及此次“We Want Safety”集會的組織網站[3]作爲本報告的一手分析材料。這五篇文章分別是《让芝加哥听到‘We Want Safety’并不容易》[4],《关于近期芝大中国留学生‘声明‘的一点想法》[5],《芝大中国留学生遇袭背后:失去的‘安全地带》[6],《芝大留学生游行亲历者:郑少雄被杀,背后是无法逾越的种族隔阂》[7],以及《枪击案后的中国留学生:下一个遇害的可能是自己》 [8]
觀察一:傾向於對核心議題采用本質論的視角
通過對上述五篇文章及組織方相關網站所試圖建構的敘事的文本語義進行分析後,可以得出的第一個結論是,這五篇文章及組織方所代表的這一部分中國學生群體,傾向於用本質論而非社會建構主義的視角來看待社運議題中的爭議話題。在本次集會事件中,“安全”這一概念是所有爭論的核心。關於何爲安全,校園内存在兩類不同的聲音。主張增加警察力量的聲音更多把“安全”這一概念的定義限制在打擊刑事犯罪的範疇内,而質疑增加警察力量的聲音則提出,警察暴力、執法過程中的系統性種族歧視同樣是對“安全”的威脅,把“安全”這一概念的定義擴大到包含種族正義、消除歧視等更廣的範疇。這一爭論也是本次集會事件所引發的幾乎所有爭論的原點。然而,在本篇報告所涉及到的分析中,絕大多數來自相關中國學生的觀點,都是用本質論的視角在看待“安全”這一概念,以及由此延伸出的其他概念。
在《让芝加哥听到‘We Want Safety’并不容易》一文中,受訪的中國留學生邵某將相關關於“安全”問題的爭議歸因爲信息解讀的偏差,是“當地社會”對留學生的聲音“聽不懂”[9]。在邵某所建構的敘事中,針對“安全”問題的爭議,更多是“同一個事物被通過兩種不同的方式表述”,而不是“同一個概念從根本上可以指代兩個不同甚至彼此衝突的事物”。邵某并沒有深入討論針對“安全”問題的定義本身可以是多種多樣的。并且在采訪中,邵某也多次試圖建構“中國留學生vs 當地社會”這樣的二元陣營敘事,例如他說“作为留学生,并没有能力去解决当地的深层次社会问题[10]。這種敘事的本質是把“留學生”和“當地社會”之間的區別界限(比如國籍)進行了基於本質論的解讀。事實上,所謂國籍也是一種後天的社會建構產物,留學生也不必然是在地社會的一個異質元素:留學生作爲一個整體,其的社交圈必然涉及在地社會的成員;留學生在校内外的工作所繳納的稅金使得其也成爲“當地社會”的納稅人群體的一部分;留學生在畢業後有一部分會通過工作和其他方式定居在當地,等等。
這種用本質論視角解讀“安全”這一概念,並把類似視角潛意識延伸到“國籍”,“國家”,“民族”等概念上的傾向,在其他的每一篇報道中都有出現。在《关于近期芝大中国留学生‘声明‘的一点想法》一文中,作者詳細敘述了組織者們用“安全”而非“增加警力“作爲口號的考慮:“但總的來説,我們最後選擇了避免和左翼產生直接衝突,這就是爲什麽我們最終把口號定為‘安全’而不是‘增加校警’。[11]這一敘述看似是溫和理性、可以被理解的,但其背後潛臺詞蘊涵了很多豐富的信息。從這一句敘事來看,可見其基本假設是:1.中國留學生(“我們”)和“左翼”是互不隸屬的兩個群體。否則無法解釋“我們避免和左翼衝突”這句話。2. “安全”和“增加校警”是本質上不同的兩個概念,并且“安全”這一概念應當能被普遍認同和接受。但這兩個基本前提假設在社會建構主義的視角下都可以被挑戰:首先,中國留學生本身是一個廣大的群體,組成該群體的幾十萬個體各自的政治理念必然是涵蓋了幾乎所有的政治光譜。中國留學生本身爲什麽不能是左翼的一部分?“中國留學生”是國籍和簽證狀態維度的敘述,而“左翼”是政治觀點維度的敘述。這兩個概念彼此存在部分重叠,而不是全然互斥。其二,“安全”本身僅僅是一個沒有任何含義的音節。賦予其内涵的過程和結果本身也是一種社會建構。在拒絕和右翼割席、采用濃厚本質論視角來看待社會議題的語境下,强調“安全”本身就約等於呼喚增加警力的“狗哨政治”。特別是“安全”本身在政治語境下就有濃厚的右翼色彩,譬如美國前川普政權反復以“邊境安全”的口號來推動對無證移民的迫害。脫離開語境想當然地提出“安全”,顯示出作者對“安全”的理解也是本質的,而非建構的。
上述的情況同樣見諸于《芝大中国留学生遇袭背后:失去的‘安全地带》一文中。諸如在該文中,留學生柳某說“刚刚在网上公布集会诉求时,大家就收到了‘Care Not Cops’等左翼学生组织的激烈攻击,认为我们在维护警察,不顾非裔群体遭受的歧视。这导致集会一时间甚至很难继续下去。[12]這種説辭完全忽略了被稱爲“我們”的中國留學生群體中支持乃至於直接參與Care Not Cops團體的成員的存在及其存在的道義合理性。
綜上所言,在對一些根本性的概念的内涵和外延進行論述的過程中,本次集會事件中所傳出的一手資料的作者們所代表的相當一部分中國學生,更愿意采取基於傳統和習慣的觀念的、本質論的視角,而非解構性的、社會建構主義的視角來看待之。本次集會的發起者們反復提及,也被大家反復重複的一個口號是“安全”,但很少有針對這個概念本身的内涵進行的論述(哪怕是基於右翼視角的論述)。相當多的受衆都把這個詞語所包含的具體含義想當然地框定了,卻少有思考“到底何爲安全”以及“現存的主流的安全觀來自於誰,又在維護誰”這樣的問題。在這種思維框架下,很難把作爲一種理念的“安全”真正和作爲一種政策的“增加警力”脫綁,進而會讓一系列問題諸如部分留學生和周邊社區的緊張關係進入越來越無解的困境。
用本質論的視角看待社會議題本身就帶有濃厚的保守派傾向。本案例中體現出的是用本質論的視角看待“安全”這一概念,但同樣的思維方式很容易被移植到“性別”、“婚姻”、“種族歧視”等概念之上。如果缺乏解構性和批判性的視角,很容易由對上述概念的本質化定義而滋生出反女權、反同性婚姻、反跨性別者、否認種族歧視存在的右翼思潮。而這種右翼思潮極有可能被一些別有用心的、學生群體之外的極右翼政治勢力所利用乃至於綁架。從本次事件來看,部分持有極端保守派立場的極右翼基督教福音派教會已經試圖直接介入對芝加哥大學相關刑事案件的公共討論[13],并以“討論”、“悼念”的名義向學生灌輸極右翼政治主張和保守派宗教思想。以本質論視角來解讀性/別、種族、階級等概念,以此否定女權運動、LGBTQ運動、種族權益抗爭運動以及勞工運動的合理性,是這類保守派極右翼宗教團體的慣常做法,并且這類宗教團體(特別是華人社區内部的)往往喜歡打著“關心學生”的旗號在校園周邊社區中活躍,對中國留學生進行傳教。倘若部分中國學生對社會爭議話題無條件采取本質論的認知方式,毫無疑問在思想認知方面已經存在和極右翼合流的傾向,將會給宗教右翼勢力以可乘之機。
觀察二:對“中立”和“非政治化”持有極高的執念
通過對上述文本所建構的敘事進行分析後,可以得出的第二個結論是,上述一系列文本的作者和敘述者在立場采取方面,對於“中立”和“非政治化”有極高的執念(當然,基於第一條結論,這種對於“中立”和“政治”的理解也是有强烈的本質論色彩的)。本報告認爲,從相關一手材料的語言敘述中可知,對於“中立”、“非政治化”的堅持並不只是一種“策略”,而是其所代表的相當一部分中國學生發自内心認同的價值和主張,并且這一部分群體只有極少人質疑“中立”、“非政治化”本身的可行性。
“中立”、“非政治化”這些主張在本次集會事件中最早出現的場合是組織方的網頁。組織方在其網頁的“Principles”(原則)欄目下用英文撰寫了“We acknowledge that there are layers of structural social issues underlying the recent tragedy. While there are many factors to be discussed, the purpose and aim of this rally is to focus on the safety of the University community and to propose practical solutions.[14](“我們認知到在近期的悲劇之下掩藏著多層次的結構性社會議題。雖然有許多需要被討論的因素,這次機會的目的是聚焦在校園社區的安全上,并且提出可操作的建議”)。針對這一主張,有無法被確定身份的網絡用戶[15]提出了反駁,同時主辦方針對這些反駁進行了如下的解釋:“目前舆论形势尚不明朗,美国各大主流媒体记者也会赶赴现场,我们不知道他们会如何利用本次活动去服务于自身议程。君不见,也已经有本地政客把这次事件跟他们自己的政治议程结合在了一起。不谨慎的话,一些结果或许是无法预料的。我们的谨慎希望得到大家的理解。[16]從組織方的一手資料出發,可以得出這樣的直接結論:首先,組織方認爲“結構性社會議題”和“可操作性”是矛盾的、互斥的。換言之,組織方認爲“結構性社會議題”不在“可操作性”的範圍内。因爲從組織者的語言表述來看,其在二者之間用了“雖然”這個連接詞。再者,組織方認爲媒體報道以及“將事件和政治議程結合”是負面的、至少是應當被警惕的。基於這兩個直接結論,可以進一步得出一個推論,那就是組織方認爲“政治的”和“非政治的”存在一個本質的界限,存在本質的區別和不同。基於這樣的認知,組織方試圖將自己的行爲控制在(其想象中的)“非政治的”一側,并認爲這種做法是具有可操作性的。組織者在其建構敘事的語言中用二分法把議題分爲“結構性社會議題”和“可操作的議題”,而這種二分法的分界綫就是“政治”。前者本質就是“政治的”,而後者則屬於“非政治的”。結合上一部分關於本質論的認知方法的論述,可見,對於“中立”、“非政治化”的立場的堅持某些程度上也來自於相關群體對“政治”這一概念進行了本質化的理解和認知。
此類情況也絕不局限於組織方。例如在《让芝加哥听到‘We Want Safety’并不容易》一文中,留學生邵某表示“尽管努力维持着这次行动的‘中立’,但在日趋两极化的舆论生态中,还是受到了来自不同立场上的误解。[17] 在《枪击案后的中国留学生:下一个遇害的可能是自己》一文中,留學生“S”對媒體表示“游行前一晚,我们还在争论游行的诉求……好在,最后我们终于找到了一个中间地带。[18]這一類論述依然牢牢圍繞“中立”展開。“兩極化”和“誤解”的潛臺詞是,對於集會組織方立場采取批評態度的聲音是“極端的”,并且因爲這種“極端”而導致理解“中立”立場能力的喪失,因而導致觀念的衝突。并且這種觀念的衝突僅僅是“誤解”,即雙方的主張實際上并無根本的衝突。這種敘事回避的兩個問題是,難道批評者的聲音真的僅僅是“誤解”,而不是對“中間地帶”這種態度本身的否定嗎?以及,在警暴議題蔓延的大環境中,采取“中立”態度,本身是不是就是一種對現狀采取默認態度的、偏右翼的站隊?
對於“中立”和“非政治化”的執念,不僅僅反映在組織者自身所提倡的“中立”,還反映在有相當多的中國學生先入爲主地假定了作爲整體的“中國學生”的政治立場就是“中立”、“中間”、“非政治化”的。例如在《芝大中国留学生遇袭背后:失去的‘安全地带》一文中,中國學生柳某表示“刚刚在网上公布集会诉求时,大家就收到了‘Care Not Cops’等左翼学生组织的激烈攻击,认为我们在维护警察,不顾非裔群体遭受的歧视。这导致集会一时间甚至很难继续下去。[19],在《关于近期芝大中国留学生‘声明‘的一点想法》一文中,作者表示“我們中國留學生又針對游行結束後來自本地左翼社群的攻訐寫就‘聲明’一篇”[20]以及“我們最後選擇了避免和左翼產生直接衝突[21],但同時又表示“右翼在這次事件中也不是身影全無。[22]這一類敘事頻繁使用“我們”和“左翼”/“右翼”的詞匯,最終構建的敘事就是基於“我們”(即作者們所指代的籠統的“中國學生”)的立場,把“左翼”他者化,即通過話語構建來暗示“我們并不是左翼的一部分”。同時,少部分話語也同樣把“右翼”他者化。雖然絕大多數其他的話語并沒有直接提到右翼勢力,但也并沒有任何一篇文章的任何一個敘述者采納“右翼”的自我定位。由此可以推斷,在上述原始材料中,在把“中國學生”群體籠統歸納爲“我們”之後,“我們”的政治立場又被籠統歸納爲“不左也不右”,又回到了“中立”的原點。
如此對“中立”進行大力倡導,外加把中國學生群體的整體政治立場假定為“中立”的話語和模式,最根本的兩個問題是,第一,“不左不右”,可能嗎?任何所謂左右都是相對特定參照系而言的,例如美國民主黨的經濟政策相對於美國共和黨和美國自由意志黨是左翼的,但相對於歐洲各國的社會民主黨和工黨而言則是右翼的。既然參照系本身都存在左右偏向,那忽略參照系本身的左右,而在參照系内部反復强調“不左不右”的意義是什麽呢?第二,把(自己以爲的)“中立”設定爲“中國學生”這個群體内部的“政治正確”,其結果必然是將中國學生中持有左翼進步派立場的群體一起他者化、邊緣化,造成對這一群體的能動性和主體性的剝奪和消解,從而使得和中國學生群體以外的左翼力量進行團結的紐帶更加缺失。最後需要補充的是,第二條結論是基於第一條結論的前提上的,即,相當一部分中國學生對“中立”、“非政治化”、“不左不右”等話語和立場的極度執念,很大程度是因爲其不自覺地把“政治”、“左翼”、“右翼”等概念用本質的而非建構的視角去看待了,因而無法理解到“不左不右不政治”這些主張本身的矛盾性和不可操作性。
觀察三:對在地社運的模仿以及進步話語的星火
通過對上述文本的分析後,第三個可以得出的結論是,中國學生在涉足美國當地社運的問題上,縱然有諸多值得爭議的地方,但即使從當事人的敘述中,也可以看出很多作爲正在進行時的學習和進步。社運,特別是以學生為主要參與者的社運,很大程度來自參與者對之前所看到的其他活動和儀式的模仿。這一曾被用來分析五四運動[23]和1989年中國學運[24]的假設,在這一次的芝加哥大學集會事件中再次得到印證。相當多的中國學生組織這一次的集會,其本身就是受到美國社會近些年越演越烈的各類圍繞社會正義訴求進行的抗爭運動影響的產物。無論本報告所選取的分析材料所代表的那部分中國學生是否聲稱在理念上支持Black Lives Matter以及Stop AAPI Hate等運動,他(她)們組織集會游行本身就多多少少是這些抗爭運動的衍生產物。在《让芝加哥听到‘We Want Safety’并不容易》一文中,留學生邵某就明確表示,其參與組織集會游行是受到BLM以及工會抗爭運動的啓發,而在具體流程和儀式的設計上,很大程度也是基於部分有參與Stop AAPI Hate等抗爭運動經驗的人對這類運動本身的模仿和藉鑒[25]。而在該文末尾提到的,中國學生用“不做啞裔”[26]的口號來鼓舞人,這一口號本身也是來自美國社會中亞裔群體長期以來對刻板印象的反抗以及對亞裔仇恨的抗爭之中,顯然這又是一項潛移默化的模仿和藉鑒。這是一個可喜的跡象,至少在一定程度上説明,無論主動參與BLM、LGBTQ Pride、Stop AAPI Hate以及各類工會、環保議題的社運的中國學生有多少,這些運動本身在全社會範圍内的蔓延,多多少少會對絕大多數的中國學生產生或明或暗的影響、激勵和啓迪。
更令人可喜的是,這種“學習”不僅僅在形式,同樣在與内容和觀念價值層面。即使僅僅從本報告選取的原始材料出發,也能發現這些材料所直接反應出的中國學生的觀點,也能看出不少進步話語的火種。根據這些材料所反映的情況,其中作爲敘述者的中國學生們有一些已經把注意力放到了種族歧視、社會發展不平等、階層對立等議題上,采用結構性的視角來分析相關的爭議話題。這類聲音也許不是很多,但絕不是沒有。例如在《芝大留学生游行亲历者:郑少雄被杀,背后是无法逾越的种族隔阂》一文中,中國學生劉某表示“有一次我们学校校警半夜巡查,看到几个非裔学生还在外面走,便把他们拦下来反复盘查。那几个学生并没有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地点也是在学校主干道上。结果,校警先想到的是他们是否是帮派罪犯,而不是他们也同样应该是受到保护的人,说明偏见确实已经深入到他内心了……到头来,我被保护只是因为他们觉得我家里是中产阶级,我不会造成什么危害。但有些人一开始就得不到保护,被提前预设为‘坏人’。[27],以及在《枪击案后的中国留学生:下一个遇害的可能是自己》一文中,來自中國的博士生“十二”,更是明確針對“非政治化”的迷思給出了進步視角下的論述:“这次集会,让我感觉到一种强烈地去政治化的倾向……我同样也觉得,集会本身作为一种参与形式,就已经具有强烈的政治性,与其努力地规避“政治性”,不如去思考如何通过参与塑更好的政治。[28]同時,在這五篇直接談論了警員問題以及左右翼政治光譜話題的文章之外,也有中國學生以進步主義的、關注結構性話題的視角在媒體撰文分析芝加哥本身的治安問題及其背後的種族主義根源,並嚴厲批判了“持槍權”的虛僞性[29]。上述跡象都顯示,中國學生群體内的進步派聲音或許還不是絕對主流,但絕非不存在。這一事實也打破了某些右翼勢力包裝出來的“中國學生政治冷感只會做題”之類的、旨在邊緣化亞裔群體的刻板印象。逐步燎原的在美中國學生群體内部的進步派星火,也許可以部分歸因於文化多元主義、批判種族理論等進步價值在高等教育領域的不斷被强化。
但從另一個層面需要注意的是,在北美語境下,字面意義上的“亞裔平權運動”也有一套完整的、右翼話語之下的解讀(持有這種觀點的較有影響力的美國華人社群右翼意見領袖之一是佛羅里達州的“美国亚裔教育联盟”負責人趙宇空)[30]。這種解讀往往秉持新自由主義的立場,忽略社會的結構性矛盾而把一切議題的根源集中在個人的道德優劣和努力與否,進而主張亞裔受到歧視,但施加歧視的對象不是白人至上主義,而是非裔、西裔、穆斯林以及美國原住民的所謂“政治正確”。這種論述往往宣稱華人在高等教育招生過程中遭受歧視,而這種歧視來自對非裔社群的照顧,也很樂於通過炒作、煽動部分的極端刑事個案來宣稱“非裔殺華人”的以偏概全式的種族仇恨。這些顛倒黑白的論述也往往打著“亞裔反歧視”的旗號來進行。因此,中國學生對於維護自身權益挺身而出、參與甚至組織社運的樸素正義感也有被打著“支持亞裔”旗號的極右翼勢力利用的風險。而要降低這種風險,就需要在之前兩點結論所反映出的問題上作出逐步的、系統性的改變。
結語
本報告筆者認爲,若要打破上述分析中所展現出的各種迷思和風險,就需要讓更多的中國學生學會用社會建構主義的視角來看待一些看似想當然的社會議題,並在此過程中通過對社會結構的分析和解構來認清自己所屬的位置,並最終以跨國的、流動的、多元的身份認同為基礎,匯入到北美地區其他少數族裔社群對白人至上主義的傳統社會結構的解構、拆卸、消解之中去。
[1] “Hundreds Attend Rally Following Murder of Shaoxiong Zheng; Speakers Raise Differing Approaches to Reduce Violence.” The Chicago Maroon. Accessed December 20, 2021. https://chicagomaroon.com/article/2021/11/19/hundreds-attend-rally-following-murder-shaoxiong-zheng/.
[2] 本報告中定義“中國學生”的標準是“自我身份認同為中國學生”而非“持有中華人民共和國國籍的學生”。
[3] https://www.wewantsafety.com/.
[4] “让芝加哥听到‘We Want Safety’并不容易 | 深度报道.” https://www.163.com/dy/article/GPOPES8A0512BN99.html?f=post2020_dy_recommends, November 26, 2021.
[5] “关于近期芝大中国留学生‘声明‘的一点想法.” 微信公众平台. Accessed December 11, 2021. https://mp.weixin.qq.com/s/Jf_PLDn8Sm-qj4EYX972ug.
[6] “芝大中国留学生遇袭背后:失去的‘安全地带.’” 微信公众平台, November 23, 2021. https://mp.weixin.qq.com/s/g-QZ-mbDgpWhmPMgNA0wCQ.
[7] “芝大留学生游行亲历者:郑少雄被杀,背后是无法逾越的种族隔阂.” https://mp.weixin.qq.com/s/9b0WRYOM8BF4dWcjl4Mbbw, November 30, 2021.
[8] “枪击案后的中国留学生:下一个遇害的可能是自己.” 枪击案后的中国留学生:下一个遇害的可能是自己|留学生_新浪新闻, November 19, 2021. https://news.sina.com.cn/2021-11-19/doc-iktzqtyu8358176.shtml.
[9] “让芝加哥听到‘We Want Safety’并不容易 | 深度报道.” https://www.163.com/dy/article/GPOPES8A0512BN99.html?f=post2020_dy_recommends, November 26, 2021.
[10] “让芝加哥听到‘We Want Safety’并不容易 | 深度报道.” https://www.163.com/dy/article/GPOPES8A0512BN99.html?f=post2020_dy_recommends, November 26, 2021.
[11] “关于近期芝大中国留学生‘声明‘的一点想法.” 微信公众平台. Accessed December 11, 2021. https://mp.weixin.qq.com/s/Jf_PLDn8Sm-qj4EYX972ug.
[12] “芝大中国留学生遇袭背后:失去的‘安全地带.’” 微信公众平台, November 23, 2021. https://mp.weixin.qq.com/s/g-QZ-mbDgpWhmPMgNA0wCQ.
[13] 張伯笠. “又一芝加哥大學中國留學生被槍殺(2021/11/11).” YouTube, November 11, 2021.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bFJ37F49GnM.
[14] “‘We Are Here to Learn, Not to Die...".” We Want Safety - The Rally on Nov. 16, 2021. Accessed December 11, 2021. https://www.wewantsafety.com/.
[15] 可能也是芝加哥大學的中國學生。但由於這些爭論發生在一個可以匿名公共編輯的文檔中,且由匿名帳號發佈,因此對於相關反對意見發佈者的具體身份本報告不作結論。
[16] “纪念少雄同学后续行动与进展.” https://ptmrfv819i.feishu.cn/docs/doccn4BFifcmapEOtK8sfKa1itd#, n.d.
[17] “让芝加哥听到‘We Want Safety’并不容易 | 深度报道.” https://www.163.com/dy/article/GPOPES8A0512BN99.html?f=post2020_dy_recommends, November 26, 2021.
[18] “枪击案后的中国留学生:下一个遇害的可能是自己.” 新浪新闻, November 19, 2021. https://news.sina.com.cn/2021-11-19/doc-iktzqtyu8358176.shtml.
[19] “芝大中国留学生遇袭背后:失去的‘安全地带.’” 微信公众平台, November 23, 2021. https://mp.weixin.qq.com/s/g-QZ-mbDgpWhmPMgNA0wCQ.
[20] “关于近期芝大中国留学生‘声明‘的一点想法.” 微信公众平台. Accessed December 11, 2021. https://mp.weixin.qq.com/s/Jf_PLDn8Sm-qj4EYX972ug.
[21] “关于近期芝大中国留学生‘声明‘的一点想法.” 微信公众平台. Accessed December 11, 2021. https://mp.weixin.qq.com/s/Jf_PLDn8Sm-qj4EYX972ug.
[22] “关于近期芝大中国留学生‘声明‘的一点想法.” 微信公众平台. Accessed December 11, 2021. https://mp.weixin.qq.com/s/Jf_PLDn8Sm-qj4EYX972ug.
[23] Wasserstrom, Jeffrey N. Student Protests in Twentieth Century China: The View from Shanghai. Stanford, CA: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7.
[24] Calhoun, Craig J. Essay. In Neither Gods nor Emperors: Students and the Struggle for Democracy in China. 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2000.
[25] “让芝加哥听到‘We Want Safety’并不容易 | 深度报道.” https://www.163.com/dy/article/GPOPES8A0512BN99.html?f=post2020_dy_recommends, November 26, 2021.
[26] “让芝加哥听到‘We Want Safety’并不容易 | 深度报道.” https://www.163.com/dy/article/GPOPES8A0512BN99.html?f=post2020_dy_recommends, November 26, 2021.
[27] “芝大留学生游行亲历者:郑少雄被杀,背后是无法逾越的种族隔阂.” https://mp.weixin.qq.com/s/9b0WRYOM8BF4dWcjl4Mbbw, November 30, 2021.
[28] “枪击案后的中国留学生:下一个遇害的可能是自己.” 新浪新闻, November 19, 2021. https://news.sina.com.cn/2021-11-19/doc-iktzqtyu8358176.shtml.
[29] “风向|又一中国留学生命丧枪击案,百年原罪撕裂芝加哥,” November 14, 2021. https://news.ifeng.com/c/8B9qeWveOWb.
[30] “种族抗议浪潮下,华裔站在哪里?.” 美国之音. July 1, 2020. https://www.voachinese.com/a/5484570.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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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跨國+流散”視角,在密歇根湖畔的芝加哥,探討關於社會正義的話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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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過那種時候吧,碰到一個肯定打不贏的敵人,被恐懼吞噬但還是努力掙扎,雖然知道贏不了,但至少在一個局部讓對手驚嘆、意外、苦惱,下出妙手的那一刻全身顫抖,那一手你可能會記得好幾年,在那個時刻,就是你對圍棋上癮的時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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