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後來在網路上才發現這本書是有收關於這本的自序,它為我釐清一些我讀不懂,不曉得為什麼會這麼寫的原因。正如胡淑雯在自序寫的「這是一本被寫壞的小說」。它意圖為某些無法發聲,或被這個社會隱蔽的族群(政治犯、變性人、精神病患、受性侵者)布展舞台,使他們有為自己說話的機會。書裡反覆穿插《變形記》、《慾望街車》、《麥田捕手》⋯⋯幾本名著,他們共同核心在於剝離既身與社會的溝通位階,看似在敘述什麼,卻無法建立溝通。
在讀《太陽的血是黑的》之前我上一本看的是羅蘭・巴特的《符號帝國》。
巴特將三訪日本的所見所聞寫作二十多則短篇集結成這本小冊。裡頭他先是聲明,面對日本,他不去探討這個國家的歷史、政治、經濟、社會發展現況,甚至不去學習日語,有別於西方一貫二分的解讀方式,醉心聚焦日本符號中的「空」、「無」。「作為語言結構之運用的語言,既不是反動的也不是進步的,它不折不扣地是法西斯的。因為法西斯主義並不阻止人說話,而是強迫人說話。」(《符號帝國》頁23)在巴特的眼中,人受語言奴役,我們是不是又能對應到書中無法完善表達意思的角色們:有精神疾病的小光?無從展示真正的自己自刎後被送去精神病院的小莫?在西門町逛大街卻招致各種奇異眼光對待的跨性別者?必須學習幾句破英語藉此提升自我地位,甚至必須取一個很洋派名字的查理?
有人說《太陽的血是黑的》是在講聲音被整個社會消抹的弱勢們的故事,在我看來,整體感知卻相對沒那麼深刻。將孤寂匯聚成一本小說,它被作者說是寫壞了,這點我倒是認同。「壞」,是章節與章節的劇情產生突兀銜接,是角色們都受制於被噤聲的處境,而這就歸咎於他們被這個社會評打不合格分數,所以越界。在本作中,被解釋為孤獨的符號不為少數,被具象化隱身在某些病徵、特定行為,或身份標籤中。這段意思判讀的程序是否足以回應胡淑雯的企圖,取決於讀者是否閱讀文本以外的分析。當我在閱讀之前只耳聞過這是一本「寫得很好,探討多項社會議題」的小說,當我開始讀時,我約略可以感受到後段評論所想表達的,但我不曉得它寫得好的地方在哪,在我眼裡,就像是各完成一區塊,整體卻是散亂無從拼湊成完整的畫像。自忖著,或許跟我沒有深刻了解《太陽》引用的其他著作,無從從連結文本與《太陽》與胡淑雯有更多對話也說不定。這當然會是原因之一,我失去了解釋它的機會。巴特期望讀者應該是以「作者式」的閱讀,揮去創作者賦予作品成形的至高權力,在已然成形的產品中創造它的新意義;倘若文本之外的解釋代替我們生產《太陽》的意義,那我們就只是「讀者式」的閱讀,我們看見的《太陽》就真的是胡淑雯眼中黑色的血,被疊加的孤獨壓得喘不過氣,一股腦地為小莫不公,為主角家族惋惜。
倘若我不從別人作者式閱讀去理解《太陽》,我又是怎麼看待它的?在這首當其中粗略地閱讀感悟中,我覺得《太陽》寫得比《哀豔》糟多了。我是一遍又一遍介意著劇情邏輯是否連貫,但我又不禁質疑過度介意這點能否為我的美學賞析帶來成長?主角為什麼要離家出走?為什麼父母不為這件事有更多反應?秋香阿姨又只是記憶片段裡的過去?那些在段落中一晃而逝的角色要花多少心力記得?每個登場人物才剛出現,就得把握離台之際,把積淤的孤獨傾吐出來,黏稠又沈重。
當我們執著孤獨,多半時候直覺式的反應都會認為孤獨將使人像是被這世界被孤立,不再屬於任何群體。特別在我們外表看似無意,更顯得這份殊途帶來的負面情感效果加劇。當主角李文心跟小海聊到自己在捷運上巧遇鍾情的劇場演員時,她把握機會鼓起勇氣上前向這名演員出示長久以來的欣賞,而對方只是簡單回覆感謝就此離站。小海質疑,為什麼不把握這機會製造能與對方更進一步聯繫的方式,而李文心認為她知道自己改變,變得「可以輕易放走而不必抓緊的那一刻」(頁103)。即使懷抱傾慕之情,存不存在生活範疇可以見得位置,抓住具體存在事實,才能擺脫孤單,李文心的心態正好與執著要留下李文心的小海處在對立面。小海為了挽留李文心,不管是言語的,行動的,他都盡力嘗試只為了讓李文心看出他「認真」一面。但李文心卻因此反效果地質疑小海精神錯亂,使得主觀上就要被孤單給吞沒的小海,在客觀上也幾乎落入只有自己的處境。內心自以為的真誠往往無法與個體之外的他者產生同步情感,這往往適用於個體獲取的情感往往只有「因為不被理解產生的孤獨」。
這些被孤單給吞噬的族群,在胡的筆下有類似的共通點,對應《符號帝國》這段:「⋯⋯人的經驗不單僅屬心智的面相,還深深地涉入存在的身體向度,但和現象學單純地僅把身體寓居於血肉中不同,巴特所謂的『身體』,是一個慾望的身體,可望與世界和他人產生感官奇遇。」(頁27)看到了嗎?如果想要體驗這生,就不能妥善地守護著肉體。那款柔軟的愛輕輕地飄落在查理衰老地身軀,包覆著小雨背後突起的傷繭,小莫順著橈動脈製造的小山丘,何況是血澆回土的政治犯們。
「創傷本是社會化的過程,療癒是沒有終點的。」(頁263)無可避免作嘔的孤獨,那就抱抱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