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是相似的主角設定,敘述中還是保留某些類似的價值觀,但這次村上以友情為主題寫的《沒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禮之年》(必須讀過才能完整記得書名的改變這點也蠻有意思的)卻在他完善的文字王國又拓展出新的疆域。先說總結,我喜歡《多崎作》。
《多崎作》講的是主角多崎作在高中時,因為志工活動而跟其他四名名字帶有顏色的同學形成一個關係緊密的小團體。從一開始基於交友而維持的五角關係,變成為了維持五角關係刻意保持友善的社交活動。在多崎作大學離開老家到東京念書後,竟被單方面告知四人將與他斷絕聯繫。多崎作經歷了一番痛苦,猶如行屍走肉,迫近死亡,到最後逐漸放下。轉捩點是多年後結交的女友沙羅建議兩人若要發展更緊密關係,應該要先排除多崎作內心疙瘩。多崎作受沙羅協助開始踏上尋回故友釐清當時狀況之路。
在討論人與人之間感情建立及毀壞的故事中,信任始終是珍貴稀缺的精神存在。多崎作一如村上以往的主角們,過著衣食無缺但也不虛擲光陰的平淡日子。外人眼中的多崎作有多崎作自身體認不到的魅力,從內部的性格沈著到外部的面容俊俏乾淨。多崎作是沒有顏色的人,這點在五人小團體中失卻自信的他更凸顯自己的無趣,當獲得他人讚美自己時,多崎作多半是不可置信也不為此榮幸接收。自認存在過於淡薄的他,能夠擁有四個個性鮮明,在小團體中更有耀眼存在氣勢的朋友們,成為多崎作無視豐滿物質條件,深深珍惜的擁有。「我可能害怕認真愛上誰、需要誰,結果有一天,對方會突然沒有前兆地消失無蹤,只留下我一個人。」(頁102)過度重視的一但體會失去,被掏空的內心所遭受的震撼遠遠影響多崎作往後交友習慣,當多崎作面對心有好感的沙羅,即使試圖跨出第一步示好,在沙羅眼裡,卻是顯得不那麼放開自我。這樣的多崎作,比起村上其他作品主角們,是不是又距離讀者們更近一點了?
消失的灰田以及他帶來揣著死亡代幣的鋼琴師綠川,還有與車站同事們討論六根手指頭的傳聞,像是整個劇情裡突兀的插入曲,乍看沒有能夠嵌入合適空缺的拼圖。灰田是在多崎作失去好友後多年再度在大學結識的友人。灰田的氣質某種程度跟多崎作十分靠近,唯有當事者可以捕捉到彼此的差別。村上的小說神祕性色彩濃厚,表現在劇情、對白、角色思緒,他不用簡鍊文字明確地告訴讀者這角色從何而來,又為何而來。灰田就是這樣的人。除了多崎作一直強調兩人年紀差,灰田的嗜好,生活作息,人生價值觀大抵跟多崎作沒火花可言,差別只在以往這種角色通常都是異性,才會進一步發展成村上作品中不可或缺的性愛場景,當我這麼想時,有趣的是,村上旋即推翻我的假想,灰田登場不僅填補了多崎作的社交圈,更亦然成為多崎作春夢的發洩對象。可見在村上世界,性是必然發生,如故事結局終將來臨的絕對性,就算只是口交,灰田的重要性已經遠超乎取代彩色友人們,更作為與當中兩位黑白妞(調和的顏色正好是「灰」)以異性身份遁入遐想的位置了。反過來說,我們是否又可以理解成:失去彩色友人徹底使多崎作將自己無色化,乃至整個人生?
綠川鋼琴師故事源自灰田父親在年輕時於休學期間在外打工巧遇的旅人。綠川向灰田父提及有關自己將死之事,以及自己所獲得了結生命的代幣,必須透過辨識出他者身上有著與自己相似顏色作為依據一說。一但接受死亡宣判,個人知覺會徹底啟動,「就像雲霧散去,一切變明朗了一樣。而且你可以開始腐刊平常所見不到的情景。」(頁84)正如喜游泳的嗜好,多崎作曾說,游泳帶給他全身肌肉鬆懈,以及近乎「入禪」的精神體悟。那是一種可被說服的儀式性感值轉換,闡述個體被剝奪(或割捨)看得見與看不見的牽絆,是做為自我保護最後一道必然啟動的防衛機制。忘記在哪讀過這麼一段類似的話:生與死不是對立,死不停發生在生之後,我們隨時在體驗死亡,不把死當作生命了結的最終工具。也許灰田沒想過,但他這段話應該是在多崎作心裡掀起一陣漣漪。
在與後輩及同事言談間提到的第六隻手指作為多崎作與高中時代友人們的對照。與第六根相比,五根手指是工作效能較好的姿態,從後輩坂本的說法來看:「因此就算被當成優性遺傳,但在現實世界裡,六根手指卻可能停留在壓倒性少數。也就是說淘汰法則超越優性遺傳了。」(頁202)看似平衡的五角形如果從某一角對折確實能夠平均地切割,但若從某一邊對折則無法。就像多崎作認為的,四個人剛好兩男兩女,總會有一人是多出來的。六根手指多了一個,而多崎作把自己帶入那根多餘的存在。
也想一併分享,今日上袁哲生小說時,他〈寂寞的遊戲〉讓我聯想起這本。同樣都在孤獨中期待被找到,又畏懼曝光後的坦露。在兩者間的過度顯示自我游移不定的矛盾,也是這段過程所帶來的掙扎的必經過程。而比起〈寂寞〉主角不間斷地存在於寂寞無人空間,多崎作是被拋棄的那個。被奪走申辯的機會,遂被踢出至交的團體,是背叛,是比起自我長時間浸泡於單一狀態更附帶一層料想不到的外力因素。故事最後,多崎作與往昔友人釐清問題,他更加篤信時間帶給彼此的改變已經沒有再接續這段緣分的可能性,此刻對他意義非凡的只剩心上人沙羅,無意間目睹場景依然使他升起恐懼,關於失去,關於背叛的。在其他作品類似的收尾方式,套用在這次的故事上就顯得十分恰宜,或許村上很適合寫友情相關的故事也說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