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成首次認真地思想計劃,丁伯伯的腿傷好說得養一個月,他打算把大伯留下的急用金留著防著意外情事,偶爾為病人加菜,添些營養。至於自己的生活費用,他把計劃拿出來和丁有貴商量,十分䖍心徵詢同意後付諸實行。因屈於現實,丁有貴對這個「暫時與鴨無關」的計劃沒什麼異議,唯獨不太願意他到賣魚的寡婦攤子上打零工,卻始終支吾著不肯明說為什麼,實在他覺得玉成才是個十五歲的孩子,自己一門防心起得下作,但怎麼說,廟會上初識那成熟男子的肉身給了他太深的感受,李寡婦年紀輕輕死了丈夫,一個女人獨力在街面上謀生、日日與三教九流周旋,言語姿態一貫不避忌什麼,也不敢說浪,但若把一塊好肉送近那女子嘴邊,很難想出她能有什麼理由憋著不吃。
玉成是孩子心性,前後跟著兩個都是心思敞亮、依心自制的男子。故此他就像獨籠裡長成的雄鹿,少生幻想綺思,但對自己將醒未醒的情欲雖然懵懂,卻也不是一無所感、一無所覺。隔著薄布簾,兩張男人床,玉成第一次遺精,下半夜摸索水瓢整肅躁動的血脈與下身、手腳輕穩地換洗床褥,這些丁有貴是知道的。他那時覺得有趣,一門男子心思,就好奇這孩子夢了什麼。至今除了手藝之外,他壓根兒沒想過玉成的人生與前途,就好似這孩子永遠會是個孩子,除了鴨子之外,也沒什麼別的前途,此時一想起李寡婦的身子、李寡婦的床,「前途」的可能性就在現前,只恨自個兒果然是個沒做過爹的人,半點兒有趣不起來。
那年頭,像丁有貴這樣單身的男人自然會有幾個與女人相關的去處。那種情、雜慾糅、如夢如痴的愛意早已和方興未艾的鄉愁混成一體,在跨海來台時就被留置在彼岸,未與此身同住,所以他對待自身的需求雖不能說「可有可無」但十分理性、節度輕易,理性最顯著的表徵之一是諸多「過濾條件」依心設立。人要吃飯是件正經事,男人要女人,是正經程度相當的另一件事。他總是把自己打理清爽後輕身前往,歡愉來去,片雲不生。嚴格說來,他自己就像一片雲,從不懂得耽戀哪一座山頭上特定的什麼花草,某次,他從娼寮出來,起腳轉入前巷,就被牆邊的什麼事物嚇了一跳,定睛一看,先認得夜色中兩瓣白花晃眼的屁股,而後認出這是一個女人,蹲在她自己的嘔吐物上溺尿。連他自己都沒料到這意外的視覺印象會對整套自成的慣性模式產生根本性的破壞。接下來的整個月,他想起這事,只覺十分冷情,心思全無。他記錄生活雜支的手帳本最後一頁記著一組電話號碼,同樣與女人相關,卻完全不是能和「人要吃飯」相提并論的閒事。每覺一日勞累、筋骨酸疼,他就會走出瓦間,穿過三條巷子來到大街邊的公用電話亭撥打這個電話號碼。他只要求女人為他服務,至於來的是誰、多大年紀、什麼長相,則全然與己無關。這幾年,他的身體在無數技巧嫻熟的手藝之下獲釋。他從未留意過這些女人是怎麼來的、怎麼走的,但他發現無論皮肉粗細、年輕或年長,曾在他身上施力、游走的這些手都是和平、自制、無關性慾的。這幾乎被丁有貴認定是一種道德上的規矩。
但凡事有了規矩,或遲或早,你總會碰上壞了規矩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