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連續數日高強度的寫作後,我暫停了七天,不寫作,不閱讀,不思考,不探索,只是全然地放鬆,順隨著身心的需要停滯,或者感受。
我去霧台的星空下聽部落的故事,練習炒咖啡豆。
我到處分送從不同朋友美好的田裡長出來的作物,在自己烹調時全心投入與他們的遊戲之中(為什麼有動物的牠,卻沒有植物的ㄊㄚ呢)
我靠在山壁上,聽著自己的心跳聲,看大冠鷲乘著氣流從這個山峰滑翔到那個山頭。
我感受渴,感受從靈魂深處發出來的對水的渴望,在體內與水親密或在體表與水親密的記憶,深切提醒著我夏天再度來臨。
我吃愛玉,一口一口珍惜地吃,看著板岩桌面上一隻受傷的蝴蝶虛弱地把翅膀張開又闔上。張開又闔上。
我氣喘吁吁地爬上陡峭近七十度的步道,坐在大樹的根上休息,然後蹦蹦跳跳地下山,撞見兩條美麗又神秘的金絲蛇。牠們被我的腳步驚嚇到,馬上落荒而逃。雖然只有一面之緣,那身影卻令我念念不忘。
我睡覺。大方地睡。大器地睡。大度地睡。我從沒給過自己這麼充裕的心情,專注地睡。我在睡與醒的交替之間,感知著自己內在深處的縫合。感覺著說出來的那些,攤在陽光底下的那些,使我終於解答了過往那拋之不去的冒牌貨感覺,以及不用再努力成為任何人的隱隱決心。
是,我不要成為任何人。沒有人在觀看著我,只有我,還惦記著從小就植入我體內的目光,還在對那些目光保持忠誠。我願意釋放自己。我願意讓自己自由。獨立,而自由。
我也哭。大方地哭,徹底地哭,毫不保留地哭。不壓抑聲音那樣去哭。哭聲迴盪在只有我一人的室內,我清楚地聽見。聽見裡面的淒楚,無奈,心痛,只是來自於深刻地去看見存在的一種痛。因為深刻地看見了,才會有的一種痛。
然後,我收到遠方的朋友逝世的噩耗。我收到遠方的朋友逝世的噩耗。
我收到遠方朋友逝世的噩耗。
我看見他臨終時,已全然變成銘黃色的皮膚。銘黃色的手,被握在祈禱者的手中。他的皮膚,一直因為島上燦爛的日曬,與深藍色的海水折射出來的光,是健康的深咖啡色。
我想著在最後一次通話裡,他花了一個小時,不斷告訴我,他想為我做盡可能多的事情,讓我更快樂。他笑著說,「真的,只要你把心打開,你就會變快樂!真的,相信我,真的。」那時候,他檢查出復發的癌,正準備展開第二次的抗戰。他說他好愛我哦。他要我去島上找他,他要帶我去他的秘境,好好地潛水。
我一直哭。隔天早上醒來,我決定要快樂。我決定,笑的時候大聲笑,哭的時候大聲哭,愛的當下盡興愛,跟他一樣輻射生命的熱,跟他一樣輻射生命的熱。
生與死的界線,也許也像萬事萬物的界線一樣,從來就不是百分之百明確的。只是死,是那麼樣明確地提醒著我生。感受著他的死,與我的生。所有我持續著的,那些仰賴著肉體的物質基礎與生命轉動起始的奧秘的那些生,呼吸,眼淚,肚子餓,排泄,累到睡著,痛著醒來,再度肚子餓,以及悲傷會漸漸淡去,新的事件、新的人到來,微笑會到來,探索的渴望會到來,對未來的想像也會到來。淡忘會到來,只剩下某個時刻被喚醒的這份相遇的烙印會提醒著這個人曾經存在在自己的生命裡。曾經,他來當過我的天使。
我的生和你的生是一樣的。只要我們在生命的真諦裡深深地結合,那終究會是一樣的。從今以後,那片海,就是你。
我會看著海想念你。當我能夠進到海中,我知道,你就在我身旁。